青山料峭如故
雨下得没完没了。陈料靠在警车引擎盖上,冰凉的雨水顺着他紧绷的后颈直往制服里钻。
凌晨三点的郊区工业园,只有蓝红警灯撕破雨幕,
把每个人脸上都映出一种不真实的、交替的惨白。现场已经被封锁,
***的警戒线在风里神经质地抖动着。“陈队,”年轻警员小李深一脚浅一脚地跑过来,
雨水从他额发上成串滴落,“里面…味道很冲。初步判断,死亡时间超过七十二小时了。
技术队说,需要等…等法医中心的人来。”陈料没应声,只从齿缝里挤出一口气,
白雾瞬间消散在潮湿冰冷的空气里。他抬手抹了把脸,指尖是湿的,
不知道是雨水还是别的什么。他讨厌这种等待,尤其是在这种天气,
在这种弥漫着腐烂和铁锈气味的地方。远处有车灯刺破雨帘,一辆黑色的公务车平稳地停下。
车门打开,先伸出来的是一只踩着黑色皮鞋的脚,接着,
一个穿着深色防风衣的身影钻出车子,有人立刻撑开伞迎了上去。陈料的视线穿透雨幕,
钉在那个身影上。那人很高,有些过分清瘦了,防风衣穿在他身上显得有些空荡。
他微微低着头,正在戴一次性乳胶手套,动作不疾不徐,带着一种近乎刻板的规范。
旁边有人递过防护服,他接过,展开,手臂穿进袖子,拉上拉链,
再到戴上口罩、护目镜……每一个步骤都精准得像仪器。即使隔着十几米的距离,
即使对方的脸几乎被防护装备完全遮住,
即使五年时光足以改变许多东西——陈料的心脏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,
骤然停止跳动,随即又疯狂地擂鼓。是陆青山。他怎么会在这里?
他不是应该在……在地球的另一端吗?那个身影在做完所有准备工作后,
终于抬步向现场走来。他似乎并没有注意到警戒线外的陈料,或者说,
他注意到的只是警察这个群体符号,而非其中某一个体。他的目光平视着前方,
护目镜后的眼神被隔绝,看不真切,只有一种彻底的、冻结般的平静。当他经过陈料身边时,
带起一阵微小的气流,风里裹挟着一丝极淡的消毒水味,还有一种……陈料无法准确形容,
那是一种冷,一种从骨子里透出来的、拒绝一切的寒意。陈料喉咙发干,他想开口,
想叫住他,想问一句“你还知道回来?”,或者更狠一点,“**还活着?
”但他什么声音也没发出来。他只是僵在原地,看着陆青山微微低头,从警戒线下钻过,
走向那栋散发着死亡气息的废弃厂房入口。那背影挺拔,却单薄得像一张纸,
随时会被这沉重的雨夜吞噬。“他是……”小李凑过来,
有些疑惑地看着自家队长罕见的失态。陈料猛地回过神,下颌线绷得死紧。
他一把推开小李递过来的烟,声音沙哑得厉害:“干活。”现场内部的空气粘稠得令人窒息。
***的甜腥气混合着灰尘和霉菌的味道,无孔不入。技术队的灯光将内部照得雪亮,
瓦砾堆中,一具高度腐烂的尸体蜷缩着,形态可怖。陆青山已经蹲在了尸体旁边。
他带来的助手低声和他交流着什么,他偶尔极轻微地点头。他打开勘查箱,取出工具,
开始初步检验。动作稳定,专业,没有任何多余的情绪,像一台精密的机器在读取数据。
陈料强迫自己移开视线,指挥着队员进行外围勘查,收集可能的物证。但他的余光,
总是不受控制地飘向那个角落。
着死者衣物与皮肤粘连的部分;看见他拿着尺子测量创口的长度和深度;看见他偶尔停下来,
对助手指示几句,声音隔着口罩,低沉模糊,听不清内容。五年。整整五年,音讯全无。
没有一句解释,没有一条告别。就那么从他的生活里彻底消失,干净得仿佛从未存在过。
陈料记得最初那几个月,他疯了似的找人,问遍了所有可能知道陆青山去向的人,
得到的只有闪烁其词和无奈的摇头。他去过他们常去的地方,
一遍又一遍地拨打那个早已停机的号码。愤怒,担忧,
最后都熬成了刻骨的失望和一种被背叛的冰冷。他以为他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这个人了。
而现在,陆青山就蹲在离他几米远的地方,冷静地检查着一具腐烂的尸体,
仿佛他们之间横亘的那五年,不过是无关紧要的一瞬。现场初步勘查持续了数小时。
天光微亮时,雨势稍歇,但阴霾依旧沉重。尸体被小心地装入裹尸袋,抬上运尸车。
陆青山站在车边,正摘掉外层被污染的手套和防护服。
他里面穿着简单的白色衬衫和深色长裤,更显得身形清癯(qú)。陈料终于走了过去。
他停在他面前,距离近得能看清对方睫毛上沾着的一点湿气,
能数清他眼角下那几道浅淡的、五年间新添的细纹。“陆法医。”陈料开口,声音冷硬,
像冻了整夜的石头。陆青山动作顿了一下,缓缓抬起头。护目镜和口罩已经取下,
完整地露出了那张脸。比五年前更瘦,颧骨有些突出,皮肤是缺乏血色的白。但那双眼睛,
和陈料记忆深处的一样,瞳仁很黑,像两潭深不见底的寒水,只是此刻,
那水里不再映着过去的温润光泽,只剩下一种近乎疲惫的平静。他看着他,眼神里没有惊讶,
没有波澜,像是早就预料到这一刻。“陈警官。”他回应,声音也是平的,
带着长时间工作后的微微沙哑。一句“陆法医”,一句“陈警官”。五年的时光与纠葛,
被这冰冷的职业称呼轻易地划开一道鸿沟。“什么时候回来的?”陈料问,
目光如鹰隼般锁住他。“上周。”陆青山答得简短,视线微微偏开,落在运尸车关上的后门。
“回来干什么?”陆青山转回目光,对上陈料的眼睛,
那里面终于有了一丝极淡的、类似嘲弄的东西,一闪而逝:“工作。不然呢,陈警官?
”陈料被他话里那点不经意的刺扎了一下,怒火混合着其他更复杂的情绪猛地窜起。
他往前逼近一步,几乎能感受到对方身上散发出的那股消毒水和死亡交织的冰冷气息。
“工作?”陈料从牙缝里挤出声音,“五年前不告而别,现在突然回来,就为了干这个?
陆青山,**……”“陈队!”小李的声音在不远处响起,带着点急切,“指挥部电话,
催问进展!”陈料的话头猛地刹住。他胸膛起伏着,死死盯着陆青山那张没什么表情的脸,
那双深黑的、看不出任何情绪的眼睛。他有很多话要问,有很多怒火要发泄,但此刻,
场合不对,身份不对。他最终只是狠狠咬了咬牙,从喉咙里逼出一句:“行。工作。
那就有劳陆法医,尽快给我们一份详细的尸检报告。”说完,他不再看陆青山,猛地转身,
大步走向警车。雨水重新变得密集,打在他的警服上,噼啪作响。他拉开车门,坐进去,
用力甩上门,隔绝了外面那个让他心烦意乱的世界。他透过布满雨水的车窗,
看到陆青山还站在原地,微微垂着头,侧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,
单薄得像一个随时会碎裂的剪影。心脏那个位置,又开始隐隐作痛,
带着一种迟来了五年的、尖锐的酸楚。他回来了。可陈料觉得,那个他曾经认识的陆青山,
或许根本没有回来。----------市局法医中心,地下二层。
空气里弥漫着过浓的消毒水味道,试图掩盖某种更深层、更顽固的气味,但总是徒劳。
冰冷的金属和瓷砖反射着惨白的光线,让一切都显得格外不近人情。陈料站在解剖室外,
隔着巨大的观察玻璃,看着里面。陆青山已经换上了深蓝色的手术服,
戴着口罩、帽子和护目镜,整个人被包裹得严严实实,
只露出一截冷白的后颈和那双此刻专注于工作的手。他身边站着他的助手,还有一名记录员。
解剖台上的尸体,正是从废弃厂房运回来的那具。在无影灯的强光下,***的细节暴露无遗,
视觉冲击力远比在混乱的现场时更加直接和残酷。陈料听不见里面的声音,只能看到动作。
他看到陆青山拿起解剖刀。那柄窄长、锋利、闪着寒光的器械,在他戴着乳胶手套的手中,
应该如同他身体的一部分般稳定可靠。陈料记得以前,他无数次见过陆青山操作各种器械,
那份精准和冷静,曾让他暗自佩服,甚至……着迷。但此刻,他敏锐地察觉到一丝异样。
陆青山的动作,似乎比记忆中生涩了半分。不,不是生涩,是一种极其细微的……凝滞。
尤其是在下刀切入皮肤的那一刻,他的手腕有一个几乎无法察觉的停顿,
幅度小到让人以为是光线或角度的错觉。陈料皱起眉,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前倾,靠近了玻璃。
解剖在继续。陆青山的声音通过内部的麦克风传到外面的观察室,低沉、平稳,
听不出任何情绪。他在描述创口形态,推测致伤工具,分析***程度与死亡时间的关系。
术语专业,逻辑清晰。然而,陈料的视线却无法从他持械的双手上移开。他发现,
陆青山在需要使用较大力气,比如剪断肋骨或分离组织时,会不自觉地先将工具握得更紧,
指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,然后才进行操作。他的手指,在完成一个精细动作后,
会有一瞬间极其微弱的、几乎无法分辨的颤抖,快得像是神经末梢一次无意义的放电。
这些细节太微小了,混杂在严谨的操作流程中,若非陈料对他太过熟悉,
若非那双眼睛五年间从未停止过搜寻与这个身影有关的任何痕迹,他绝对无法捕捉到。
这不是他记忆中的陆青山。记忆中的陆青山,在解剖台前是绝对的主宰,他的手稳如磐石,
心静如水,仿佛面对的不是支离破碎的生命,而是一道需要解开的复杂谜题。
那份从容和笃定,曾让当时还是愣头青的陈料感到一种近乎神圣的震撼。可现在……里面,
陆青山似乎需要更换一个更精细的器械。他转向器械台,伸手去拿一把更小的解剖刀。
就在他的指尖即将触碰到刀柄时,他的动作猛地顿住,整个手臂僵在了半空中。
虽然只有一秒钟,甚至更短,他就恢复了正常,准确地拿起了那把刀,继续工作。
但陈料看见了。那不是犹豫,更像是一种……本能的抗拒?或者说,
是某种生理性的瞬间失控。陈料的心里猛地一沉。
一个模糊的、他不愿意去触碰的念头开始盘旋。五年前的不告而别,
如今这判若两人的细微颤抖……解剖持续了很长时间。结束时,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