承光孤臣
(1)承光十年,冬,朔城皇宫。他死在我的怀里。很轻,像一片被风摧折的玄色羽毛。
曾经能挽强弓、挥利剑、在万军阵前巍然不动的身躯,
此刻只剩下嶙峋的重量和渗入骨髓的寒意。
殿内弥漫着苦涩的药味和一种更深沉的、生命流逝殆尽的枯寂。烛火摇曳,
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,
竟有一分像极了当年黑狱里那簇微弱跳动的油灯。
我的指尖还残留着喂他最后那颗薄荷糖时的触感。糖是我亲手调的,放了足量的薄荷膏,
试图复刻出记忆里那点清冽的苦甘,驱散一丝死亡逼近的窒息。可他含在嘴里,
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,涣散的目光茫然地望向上方雕龙的穹顶,
仿佛在看什么不存在的地方。然后,他极其轻微地、满足地喟叹了一声,气若游丝,
边:“陈兄…糖苦……抱紧些…像…像‘先生’那样…我要去找‘先生’了……”“先生”。
张简之。像先生那样抱紧他。这句话像淬了毒的冰锥,狠狠扎进我心口最隐秘的角落。
二十年了,我为他挡过明枪暗箭,陪他趟过尸山血海,在他痛极梦魇时彻夜守护,可最终,
他生命尽头渴求的怀抱,依旧要照着另一个人的样子。嫉妒吗?是的,
我这柄浸满鲜血、早已冷硬的刀,竟也会为了一个早已化为枯骨的人,生出这般蚀骨的嫉妒。
嫉妒他能让陛下在此时刻依旧念念不忘,
嫉妒他占据了陛下心中那片我永远无法触及的、最柔软的净土。殿外,报丧的钟声终于敲响。
“当——”“当——”“当——”沉重、缓慢、悲凉,一声接着一声,穿透厚重的宫墙,
碾过朔城凛冽的寒风,传遍帝都的每一个角落。几乎是同时,宫墙之外,
那被积雪覆盖的街道坊市之间,一股巨大的、压抑的悲声如同积蓄已久的洪流,
轰然冲破堤坝!起初是零星的、难以置信的痛哭,随即迅速蔓延、汇聚,
最终化作一片震天动地的哀嚎。无数声音嘶力竭,哭喊着同一个名字,同一句诅咒:“陛下!
!!”“光烈皇帝啊!”“彼苍者天!歼我良人!何夺我君啊——!!
”哭声如同实质的海啸,冲击着皇宫的朱墙碧瓦,甚至压过了呼啸的北风。
他们哭他们的皇帝,
哭这位带领他们挣脱蛮夷铁蹄、重建家园、赐予他们十年太平盛世的年轻君主,
为何如此狠心,在英年便撒手人寰!只有我知道,他不是狠心。他是耗尽了。
黑狱五年的蚀骨之寒,早已将他的内里蛀空。这十年的殚精竭虑,每一次宵衣旰食,
每一次力排众议推行新政,都是在燃烧他所剩无几的生命本源。他的创伤,
深重到阳光也照不暖,仁政也填不满。殿门被猛地推开,寒风裹着雪沫卷入。
率先冲进来的是韩烈元帅。十年镇守边关,风刀霜剑在他脸上刻满了沟壑,满头银丝如雪,
昔日龙精虎猛的悍将,此刻脚步竟有些踉跄。他看着龙榻上已然无声无息的萧澈,虎躯剧震,
那双曾令蛮夷胆寒的眼睛瞬间通红,嘴唇哆嗦着,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,只是猛地单膝跪地,
甲叶发出沉重的悲鸣。他的女儿,是这宫中的皇后,可皇帝,却死在了我这个臣子的怀里。
紧随其后的是王贞和李霖。他们皆已鬓角染霜,官袍肃整,此刻却毫无重臣仪态。
王贞独臂按着胸口,脸上每一道皱纹都浸满了悲怆,泪水无声纵横。李霖更是扑到榻前,
伏地痛哭,身体颤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。“陛下……陛下啊!”李霖的哭声撕心裂肺,
“士为知己者死……臣等甘愿为您效死……您为何……为何不让臣等替您去啊!
”他是最好的君主。于韩烈,是托付边防、毫无猜忌的明主;于王贞李霖,
是力排众议、推行新政、实现他们政治抱负的知己。他们愿为他肝脑涂地,可今天,
他不在了。死在了我的怀里。那位年轻的皇后,韩烈的女儿,此刻被宫女搀扶着,
站在殿门口,脸色惨白如纸,望着榻上的夫君,眼中是巨大的空洞和难以置信的悲伤。
她有身为元帅的父亲作倚仗,是国母之尊。但陛下临终前,唤的是“亚父”,是我。
托付幼帝,稳定朝局,他选的是我。辅政大臣,是能臣李霖,是干吏王贞。
他甚至在最后时刻,仍在用他残存的意志,为这个帝国铺路。我必须人尽其用。
必须让韩帅的军队稳如磐石,必须让王贞李霖的新政毫无阻碍地推行下去。这是他的江山,
他的心血。我……必须让他放心。巨大的空茫和撕扯感再次袭来。
随他而去的渴望与如山压下的责任,几乎要将我撕裂。就在此时,
一声带着哭腔的、稚嫩而惶恐的呼唤穿透了众人的悲声:“亚父……”十岁的太子萧澄,
穿着一身不合体的孝服,小小的身子在殿门口瑟瑟发抖,
手中紧紧捧着他父亲——我怀中之人的灵位。他看着我,大眼睛里盛满了惊惧和依赖,
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雪中的幼兽。那声“亚父”,像一道最冰冷的枷锁,
瞬间将我牢牢锁在了这尘世之上。身躯无法控制地一震。亚父。责任。
又是这该死的、沉重如山的责任。二十年前,父亲临死前将那复国的重担压在我稚嫩的肩上。
二十年后,他的儿子,又将这托孤的重任,压在了我被血与火浸透的灵魂上。我们的故事,
始于地狱,而他的终结,开启了另一段风云莫测的序章。宫外的哭声依旧,彼苍者天,
歼我良人,这万里江山,从此压在了我的肩头。
(2)我看着萧澄那双酷似他父亲、却更为清澈脆弱的眼睛,仿佛看到了二十年前,
建安黑狱里,那个第一次望过来的、***泪、满是惊惶与依赖的眼神。画面陡然翻转,
撕裂了承光十年朔城的寒冬与震天的哭声,将我狠狠拽回了——承平十八年,夏,建安城。
地狱洞开之日。血腥味浓得化不开,混杂着火焰焚烧木石、尸体焦糊的恶臭,钻入鼻腔,
黏腻地附着在喉咙深处,令人作呕。昔日繁华的帝京已成炼狱。
喊杀声、哭嚎声、蛮夷兴奋的嚎叫声、建筑倒塌的轰鸣声……交织成一首亡国的挽歌。
我跟着父亲,还有刑部残余的几十名官员、衙役,退守到刑部大堂。
平日里审案决囚、充斥着阴谋与算计的森严之地,此刻成了最后的堡垒。武器?
哪里还有制式兵器。父亲双目赤红,
指着库房里那些沾染过无数冤屈或罪有应得者鲜血的刑具,
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绝:“拿起它们!今日,让这些‘罪恶’,
最后为大沅尽一次忠!”于是,
木棍、铁钎、甚至沉重的枷锁……这些昔日用于内斗、用于倾轧的同僚或政敌的工具,
被一双双颤抖却坚定的手抓起。抵抗是螳臂当车,我知道。但当蛮夷士兵撞开大门冲进来时,
父亲第一个迎了上去,用一柄行刑用的铁尺,狠狠砸碎了一个敌人的头颅。血花迸溅。
那一刻,他们不是被人诟病酷烈阴狠的刑吏,而是搏命卫国的英雄。尽管,如此悲凉,
如此绝望。兵败,如山倒。我们被俘虏,押到一处临时充作囚牢的院落。阿史那摩诃,
那个如鹰隼般阴鸷的蛮夷宰相,站在那里,带着审视猎物的冷漠。他看到了父亲,
认出了这位大沅的刑部尚书。威逼,利诱,许诺高官厚禄。父亲只是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。
然后,便是酷刑。那些我自幼看到大、熟悉无比的刑具,一样样加诸在父亲身上。
我被人死死押着,眼睁睁看着,听着骨头碎裂的声音,听着父亲压抑不住的惨哼,
却始终没有一句求饶。他最后看向我,眼神因为剧痛而涣散,
却奇异地带上了一丝解脱和……歉疚?“彦儿……”他声音破碎得几乎听不清,
“父亲…自幼苛待你…刑部世家…不狠心…无以立…”一口鲜血从他口中涌出。
黑狱……想办法…联系上王尚书…找机会…救他出来…拥立他为帝…”他的眼睛死死盯着我,
用尽最后力气,“只有他…才是大沅复国的希望!”头颅垂下,气绝身亡。一生玩弄刑律,
最终死于刑具之下,殉了他从未真正忠诚过的国。荒谬,却又悲壮。我咬碎了牙,
和着血泪咽下肚。父亲的亲卫拼死护着我杀出重围,却在逃亡路上遭遇散兵游勇。
亲卫尽数战死,我孤身一人,像丧家之犬,在燃烧的街道间躲藏。然后,我遇到了他们。
一个满身血污、眼神却像孤狼一样凶狠的少年,他背着一名奄奄一息的老仆,自称王贞,
建安大儒之子,满门罹难。另一个是看起来更文弱些的书生,叫李霖,家人失散,惶惶无助。
我们三个,如同被洪流冲散的浮萍,本能地聚在一起。巨大的悲愤和亡国之痛灼烧着理智。
一向沉默寡言的我,看着沿途惨状,竟第一个失控,低声嘶吼着咒骂蛮夷的暴行。
王贞被我的情绪点燃,更是双目赤红,愤怒至极地控诉起来,声音越来越大。结果,
不出所料。一队巡逻的蛮夷士兵听到,粗暴地将我们拿下。“哼,
一群只会嚼舌根的南人废物!”为首的百夫长鄙夷地踹了我一脚,“正好,
黑狱里还缺几个喘气的!塞进去!”我的心,在那一刻,竟奇异地冷静下来,
甚至涌起一丝近乎疯狂的庆幸。建安黑狱。父亲临死前的嘱托在我脑中轰鸣。我要去的地方,
正是那里。我们没有功名官职在身,在蛮夷看来,
我们不过是三个不知天高地厚、空有热血的书生。
他们没有像对待前沅重臣那样立刻处决或施加酷刑,只是将我们像扔垃圾一样,
扔进了黑狱最深处。沉重的铁门在身后哐当一声关上,彻底隔绝了外面混乱的世界。
一股浓郁到令人作呕的***血腥味和潮湿的霉味瞬间包裹上来,几乎令人窒息。
甬道两侧是粗如儿臂的铁栅囚笼。狱卒粗暴地将我们推搡进其中一间空笼。我踉跄着站稳,
第一时间望向隔壁。只一眼,我的呼吸几乎停止。隔壁囚笼里,三个人影映入眼帘。
一位年龄稍长些的大臣,靠墙而坐,虽囚衣破烂,血迹斑斑,却腰背挺直,目光如电,
即使在这地狱之中,也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是王焕王尚书!另一位,清癯儒雅,
即使面色苍白,发髻却一丝不苟,正用一块破布,小心地替第三人擦拭着额头。
他的动作温柔而专注,仿佛在呵护一件稀世珍宝。是翰林学士张简之!
而那个被张简之小心翼翼呵护着的人……他蜷缩在张简之的腿边,身子单薄得厉害,
裹在一件过于宽大的破烂囚服里。那孩子看起来不过十岁左右,脸上还带着未干的泪痕,
一双眼睛又大又黑,此刻却盛满了惊惶、恐惧和一种深不见底的悲伤。他的目光,
死死地盯着更远处另一个囚笼——那里,一个血肉模糊的身影躺在草堆里,一动不动,
不知生死。后来我才知道,那是御史林风。这就是……岳元帅的外孙,先太子仅存的幼弟,
建安王萧澈。父亲用命换来的嘱托,
大沅复国的希望……竟是这样一个仿佛轻轻一碰就会碎掉的、哭泣的孩子?
一阵难以言喻的苦涩猛地涌上我的喉咙,堵得发慌。那一年,我十五岁,刚刚经历家破人亡,
背负着沉重的使命,坠入了这人间地狱。而我注视着的那个孩子,他十岁的地狱,
已经开始了很久。他此刻全副心神都系于张简之的温柔和林风的生死,
甚至没有分给我们这三个新来的囚徒一丝关注。他不知道,这个刚刚闯入他地狱的少年,
会在此后的二十年里,成为他最锋利的刀,最坚固的盾,陪他走过尸山血海,
见证他君临天下,最终……也只能无可奈何地,看着他燃尽生命,死在自己怀中。
(3)报丧的钟声余音尚未在朔城凛冽的寒风中彻底散去,
另一种更深沉的压抑已迅速笼罩了宫阙。药味和死寂被一种一触即发的紧张感取代。
先帝寝殿外,临时设置的灵堂素幔低垂。韩烈元帅甲胄未卸,
斑驳的征尘混合着泪痕凝固在他坚毅却已刻满风霜的脸上。他目光如炬,
猛地投向一直静立在太子萧澄身旁的陈彦。“国不可一日无君,然君不可年幼失恃!
”韩烈声音洪钟,在肃静的灵堂里砸出回响,“太子冲龄,难当大任!当务之急,
应请太后垂帘,韩某与众卿同心辅弼,方是稳妥之道,方能安天下之心!”他话音未落,
陈彦已不动声色地侧移半步,玄色袍袖如一道沉默的屏障,
将身后脸色煞白、下意识紧紧抓住他衣角的萧澄完全遮住,
隔绝了韩烈逼人的气势和灵堂内瞬间投来的各种复杂目光。“韩帅,”陈彦的声音低沉,
却像冰棱刮过每个人的耳膜,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,“慎言。陛下遗命,太子灵前即位,
由臣与王尚书、李尚书辅政。此乃国本,先帝钦定,不容置疑。”他目光一转,
落在一旁沉默不语的兵部尚书王贞身上。王贞独臂按着腰刀,眉头紧锁,
沟壑纵横的脸上满是悲怆与挣扎。“王尚书,”陈彦点名,语气平稳却带着千钧之力,
“你执掌兵部,京城内外防务,由你与成锋将军共同负责,新帝登基大典在即,
可能确保万无一失?”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聚焦于王贞。韩烈眼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,
紧盯着这位昔日曾并肩血战的同袍。王贞下颌线紧绷,目光扫过先帝灵柩,
又极快地掠过被陈彦护在身后的、幼小惶恐的太子,最终沉重颔首,声音沙哑:“臣,遵旨。
”韩烈胸膛剧烈起伏一下,最终化为一声压抑着巨大愤怒和失望的冷哼,扭过头去。
就在这紧绷的沉默稍缓的刹那,萧澄冰凉颤抖的小手,在陈彦宽大的袍袖掩盖下,
被一只温热而布满粗粝茧子的手完全握住,用力地、安抚性地攥紧。那力度坚定,
仿佛在说:“别怕,有我。”孩子剧烈的颤抖奇异地稍稍平复,
如同受惊的幼兽找到了可依赖的屏障。移驾太极殿的宫道上,气氛并未缓和。
肃立的侍卫、垂首的官员,每一个人都仿佛绷紧的弦。突然,
一名身着御史官服的中年男子冲出队列,面容因激动而扭曲,涕泪横流,
直扑汉白玉阶:“先帝啊!您睁开眼看看!奸臣当道,挟持幼主,国将不国!老臣***,
唯有一死,以血谏君!”说着便要以头撞柱!惊呼声骤起!电光火石间,
阴影中一道剑光掠过,比所有人的反应更快。血光迸现,那官员软软倒地,顷刻殒命。
而几乎在同一时刻,陈彦的动作更快。他猛地蹲下身,不是去看那尸体,
而是将萧澄整个揽入怀中,宽厚的胸膛紧紧贴着孩子的脸颊,另一只手臂环抱,
玄色袖袍如垂天之翼,彻底将萧澄的视线与那血腥场面隔绝。
孩子的世界瞬间只剩下黑暗和隔着衣料传来的、沉稳有力的心跳声,
以及一丝极淡的、熟悉的冷冽气息,掩盖了那骤然弥漫开的铁锈味。陈彦抱着萧澄起身,
目光如寒冰扫过骇然失声的百官,声音斩钉截铁,不容任何质疑:“惑乱朝纲,惊扰圣驾,
其罪当诛!再有妄言非议、扰乱大典者,同此下场!一切罪责,本官一力承担!
”他的声音在宫墙间回荡,冷酷如铁。而被紧紧护在他怀里的萧澄,
小手死死揪着陈彦胸前冰凉的金属护甲,眼泪无声地浸湿了那深色的衣料。
这怀抱隔绝了血腥,却也充满了令他恐惧的力量和决绝。太极殿上,
登基大典在一种令人窒息的压抑中举行。沉重的帝王冠冕被礼官捧上,缓缓戴于萧澄头顶。
那过于沉重的重量压得孩子纤细的脖颈微微一沉,小脸上掠过一丝不堪重负的惶然。
陈彦就立在龙椅侧后方,半步之距,玄衣如墨,仿佛一座沉默的靠山。
在百官伏地、山呼“万岁”的声浪如同实质般汹涌而来时,他微微倾身,凑近龙椅,
用只有萧澄能听到的、极低却清晰无比的声音说:“别怕,澄儿,亚父在。”“亚父”。
这个称呼如同带着魔力,瞬间击中了萧澄紧绷的神经。这不是臣子对君王的称谓,
这是独属于他和亚父之间的、带着温度的联系。
巨大的恐惧和压力仿佛找到了一个小小的宣泄口,他努力挺直了小小的脊背,
对抗着头顶的千钧之重。诏书颁布,年号“昭景”。韩烈被加封镇国公,赐丹书铁券,
即日返回边关镇守。王贞擢升太尉,李霖为丞相,共理朝政。陈彦自领辅政大臣之首,
掌玄衣卫,并督天下刑狱。大典终于结束。百官怀着各种心思,敬畏又恐惧地退出大殿。
偌大的太极殿顷刻空寂下来,只剩下冰冷的金玉琉璃和弥漫不散的血腥余味。
极度疲惫和惊吓之后的松懈袭来,萧澄再也支撑不住,小小的身子缩在宽大的龙椅里,
眼皮沉重地耷拉下来,竟昏昏睡去。陈彦没有立刻离开。他缓步走到龙椅前,
凝视着孩子在睡梦中依然微蹙的眉头和残留泪痕的脸颊,那双总是冰冷的眼眸深处,
终于不加掩饰地流露出深沉的痛惜与近乎沉重的温柔。他静立片刻,然后,
极其小心地、近乎笨拙地解开自己玄色大氅的系带。动作轻柔得仿佛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。
他将那件厚重、还带着自己体温和风霜气息的大氅,
轻轻地、完全地覆盖在萧澄单薄的身体上,宛如为他筑起一道抵御世间所有寒意的壁垒。
指尖在收回时,无意间触碰到大氅内衬里一个小小的、坚硬的突起。
那是一块用油纸仔细包裹的东西。陈彦的动作微微一滞。他知道那是什么。
半块早已融化变形、又重新凝固的薄荷糖。是萧澈在某次彻夜批阅奏折、疲惫不堪时,
习惯性地摸出一颗塞进他手里,嘟囔着“陈兄,提提神……”剩下的那半块。说起来好笑,
那糖,还是他塞进萧澈手里。更多的时候,是他直接塞进萧澈嘴里。萧澈,
最经常干的一件事儿,就是对着陈彦撒娇:“陈兄,糖!”那糖的方子,源于张简之,
萧澈十六岁生辰时,躺在他的怀里,哽咽着说:“先生,我好想你!”那时候,
他喂给了萧澈一块薄荷糖,但是萧澈说苦。后来,他加了两倍的糖霜。
每当萧澈“病情”发作时,他都给陛下口里塞颗糖,清凉回甘的滋味在他的口腔弥漫开来,
那暴烈的自毁倾向才会归于平静。糖的冰冷透过油纸传来,却像一道炽热的闪电,
瞬间击穿了他所有的冷硬伪装。他的目光从萧澄恬静却不安的睡颜,
移向殿外朔城灰暗的天空,低沉的声音如同起誓,在空寂的大殿中无声回荡:“陛下,
你的江山,你的孩子,我都会守住。”“无论代价。”那半块冰冷的薄荷糖,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