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七十三场雪
第一章:盛夏的雪七月的午后,热浪能把人闷出痱子。窗外的知了叫得声嘶力竭,
像是也要被这酷暑逼疯。苏晨晨蜷在窗边的旧藤椅里,穿着洗得发白的淡紫色连衣裙,
**的脚踝瘦得伶仃。她一动不动,只有苍白的指尖无意识地***藤椅边缘的毛刺。
“下雪了。”她忽然说,声音轻得像叹息。房间里空荡荡,没人回应。窗外,烈日灼灼,
空调外机嗡嗡作响,世界在热浪中扭曲。哪里有什么雪?但苏晨晨看得真切。一片,又一片,
绒絮般的,带着失真的洁净,从高远得发脆的蓝天深处,旋转着飘落,穿过灼热的阳光,
堆积在滚烫的窗台,却不融化。钥匙转动门锁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毛乐走了进来,
额发被汗水濡湿,贴在额角。他手里提着菜,看到窗边的苏晨晨,眼神先是一暖,
随即蒙上一层挥之不去的忧虑。他换鞋,放东西,动作很轻。走近时,
他右腿似乎有点不易察觉的凝滞。“晨晨,我回来了。”他声音低缓,
像怕惊扰一场易碎的梦。苏晨晨没回头,依旧望着窗外:“毛乐,你看,好大的雪。
”毛乐的心像被细针扎了一下。他走到她身后,温存的手搭上她瘦削的肩,
另一只手空空如也地伸到她眼前。“是啊,下雪了。”他自然地附和,手掌一晃,
指间魔术般多了一架棱角分明的纸飞机,“这是今天的。它说,它路过面包店,
沾了一身刚出炉的奶香。”苏晨晨的睫毛颤了颤,视线从窗外收回,落在掌心的纸飞机上。
她的手指蜷缩,触碰着那带着毛乐体温的纸张。“面包……是甜的。”她低声说,
带着孩子气的执拗,却又隐隐依赖这不着边际的安慰。毛乐笑了,眼角泛起温和的纹路。
“嗯,你说得对。”他蹲下身,与她平视,仰头看她,眼神像盛着碎星星,
“那我告诉你一个真的。今天买面包,那个总板着脸的阿姨,多给了我半勺糖。
”他从口袋掏出一个小封口袋,里面是几块沾着晶莹砂糖的微焦饼干。“她说,
是昨天剩下的,但还很香。你尝尝?”苏晨晨看着他。毛乐长得清秀,
但眉眼间总笼着怯懦和疲惫,腰背被生活压得微佝。只有看她的眼睛,亮得惊人,
温暖、认真。她拿起一块饼干,慢慢咀嚼。甜味散开。“甜吗?”毛乐一瞬不瞬地看着她。
苏晨晨点头,目光又飘向窗外:“雪好像……小了点。”毛乐看向窗外依旧肆虐的阳光,
心里却松了口气。他起身,动作间右腿那点不协调更明显了,他下意识用左手撑了下膝盖,
快得像错觉。“那就好。”他柔声说,拿起菜,“我去做饭。糖醋排骨,好吗?
”苏晨晨没有回答,又沉浸到她的雪原里。毛乐系上旧围裙,在狭小厨房里忙碌。水流哗哗,
他低下头,脸上温和的表情褪去,只剩下深可见骨的疲惫。他闭上眼,再睁开时,
眼底是挣扎和恐惧。他抬起微微颤抖的右手,用力握紧,指节泛白。水流声,
掩盖了一声极轻的叹息。第二章:偷来的温柔毛乐有一个铁盒子,
里面装着他“偷”来的温柔。“晨晨,今天公交司机等我跑了两步,他其实看见我了,
故意等的。”“晨晨,楼下的小橘猫肯吃我手里的猫粮了,它蹭了我的裤脚。”“晨晨,
夕阳是橘子味的,我替你尝过了。”每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,
都被他郑重其事地记在裁好的小纸条上,仔细折进每一架递给苏晨晨的纸飞机里。
他不知道这些能不能驱散她世界里的寒冬,但他能给的,只有这些了。苏晨晨发病的时候,
很美,也很残忍。她会突然安静下来,瞳孔涣散,对着空气喃喃自语。有时,
她会毫无征兆地落泪,眼泪大颗大颗往下掉,没有声音。有时,她会恐惧地蜷缩在角落,
浑身发抖,说雪里有东西要抓走她。每当这时,毛乐从不试图强行唤醒她,也不会说“别怕,
都是假的”。他只是走过去,小心翼翼地靠近,像接近一只受惊的鸟儿,
然后缓缓地、坚定地抱住她。他抱得很轻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守护。
他的下巴抵着她柔软的发顶,一遍遍低声重复:“晨晨,我在这里。毛乐在这里。
”他的声音不高,却像锚,定住她颠簸在惊涛骇浪里的灵魂。有时,
苏晨晨会在他怀里慢慢平静。有时,她会挣扎,指甲在他手臂上留下红痕。毛乐从不松开,
只是默默承受,直到她力竭,在他怀里安静下来,像一只飞累了终于找到栖息地的蝴蝶。
那天下午,苏晨晨状态稍好,坐在沙发上看一本旧杂志。毛乐在阳台晾衣服,
他伸手去挂一件她的连衣裙时,右臂突然不听使唤地垂落下来,像断线的木偶。
连衣裙轻飘飘掉在地上。他僵在原地,脸色一瞬间变得惨白。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。
他猛地回头,看向客厅。苏晨晨还低着头看杂志,似乎没有察觉。毛乐几乎是踉跄着蹲下身,
用还能动的左手迅速捡起裙子,胡乱塞进晾衣筐。他靠在墙壁上,大口喘息,心脏狂跳,
像是要挣脱胸腔的束缚。恐惧,像冰冷的藤蔓,缠紧了他的四肢百骸。他低头,
看着自己微微颤抖的右手,眼神里是巨大的、无法言说的恐慌。他藏不住了。
这个念头让他浑身发冷。第三章:病历上的三个字最终还是没藏住。那是一个雷雨夜,
暴雨冲刷着城市,闪电像利刃划破夜幕。雷声炸响的瞬间,苏晨晨尖叫着从床上坐起,
瞳孔放大,浑身被冷汗浸透。“雪!红色的雪!好多……好多血!”她语无伦次,
陷入极致的恐惧,挥舞着手臂,打翻了床头的水杯。玻璃碎裂声**了她,她猛地推开毛乐,
光着脚就往门外冲。“晨晨!”毛乐心脏骤停,顾不上穿鞋,追了出去。雨很大,
砸在人身上生疼。苏晨晨像迷失的鹿,在雨幕中跌跌撞撞。毛拼尽全力追上她,
从后面紧紧抱住她冰凉湿透的身体。“放开我!放开!它们来了!”苏晨晨歇斯底里地挣扎,
指甲在他手臂上划出长长的血痕。“晨晨!看着我!是我!毛乐!”雨水糊住了他的眼睛,
他几乎是在嘶吼,右腿和右臂的无力感在这一刻如此清晰,让他几乎抱不住她。
绝望像雨水一样灌满了他。他用尽全身力气,几乎是半抱半拖,将她带回楼道。
两人浑身湿透,狼狈不堪。苏晨晨在他怀里瑟瑟发抖,哭泣声像受伤的小兽。
毛乐紧紧抱着她,自己的牙齿也在打颤,不知是冷,还是怕。他必须带她去医院,必须拿药。
她的药快吃完了。第二天,他安顿好情绪稍微稳定的苏晨晨,去了医院。
精神科的药开得很顺利。离开时,他在门诊大厅遇到了之前给他看诊的神经内科主任。
主任拦住他,神色严肃:“毛乐,你的检查结果早就出来了,电话怎么一直打不通?
你必须立刻住院,进行详细检查和干预,你的情况……”毛乐脸色一白,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
眼神闪躲:“主任,我……我最近有点忙,过段时间,
过段时间我一定来……”“不能再拖了!渐冻症的发展速度个体差异大,
但早干预……”主任压低了声音,但那几个关键词还是清晰地蹦了出来。
毛乐像是被烫到一样,猛地抽回被主任拉住的手臂,慌乱地低下头:“我知道,
我知道……谢谢主任,我真的……还有事!”他几乎是落荒而逃,
手里紧紧攥着苏晨晨的药袋,像攥着一根救命稻草。回到家,苏晨晨还在睡。毛乐心力交瘁,
把药袋随手放在茶几上,瘫坐在沙发里,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。他需要缓一缓,
需要藏起这新的、更深的恐惧。他太累了,竟靠着沙发沉沉睡去。苏晨晨醒来时,天色已暗。
她走出房间,看到沙发上睡着的毛乐,和他手边滑落的药袋。她走过去,想帮他捡起来。
一张对折的纸,从药袋里飘落。她蹲下身,捡起。不是她的精神科处方。她下意识地打开。
医院神经内科姓名:毛乐年龄:28初步诊断:肌萎缩侧索硬化(ALS)建议:立即住院,
进一步检查确诊并接受治疗。纸张右下角,盖着鲜红的医院印章。苏晨晨僵在原地,
瞳孔骤然收缩。肌萎缩侧索硬化?那是什么?她不懂。
但下面有一行医生手写的备注小字:“俗称:渐冻症。”渐——冻——症。三个字,
像三把烧红的铁锥,狠狠凿进她的脑海!一瞬间,所有被她忽略的细节,如同破碎的冰锥,
呼啸着砸向她:他越来越缓慢的脚步。他端碗时微微颤抖的手。
他偶尔会撑一下膝盖才能站直。他夜里压抑的、沉闷的咳嗽。他总是说“没事”,
“只是有点累”。还有他看着她时,那眼底深处,除了温柔,
还藏着她一直看不懂的……诀别?原来,他不是不怕冷。原来,他正一片片,
把自己冻成冰雪。只为接住,不断坠向寒冬的她。“嗡”的一声,苏晨晨只觉得天旋地转。
手里的诊断书飘落在地,她踉跄一步,扶住墙壁,才没有软倒。整个世界,在她眼前,
寸寸碎裂。那场下在她心里的、永无止境的盛夏暴雪,在这一刻,骤然停了。取而代之的,
是一种更深、更彻骨的冰寒,从心脏开始,瞬间冻结了她的血液,她的呼吸。她缓缓转过头,
看着沙发上毛乐沉睡中依然紧蹙的眉头,看着他清瘦憔悴的脸颊。一滴滚烫的眼泪,
毫无征兆地,砸在地板上。碎了。第四章:碎雪无声诊断书像一片沉重的铁灰色雪花,
落在陈旧的地板上,也砸在苏晨晨骤然停止跳动的心脏上。渐冻症。
她不懂这三个字背后全部的医学恐怖,但她知道“冻”。她的世界里充满了冰冷的雪,
而现在,这冰寒正在吞噬毛乐,这个她世界里唯一的、笨拙地燃烧着自己试图温暖她的火炉。
沙发上,毛乐因为极度的疲惫和心力的交瘁,睡得很沉,眉头却无意识地紧锁着,
形成一个痛苦的川字。他的呼吸有些重,嘴唇带着不健康的淡紫色。苏晨晨站在原地,
一动不动。时间仿佛凝固了。窗外不再是虚幻的雪景,而是真实得刺眼的夏日黄昏,
夕阳的余晖斜斜照进来,将毛乐苍白的脸映出一层脆弱的金色光边。她看着他放在身侧的手,
那曾经为她笨拙地扎头发、耐心地折叠无数纸飞机、在她恐惧时紧紧握住她的手,
此刻正微微蜷缩着,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。原来,他的“没事”,是这种东西。
原来,他的“累”,是这种重量。一股尖锐的、从未有过的刺痛,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