吴家
赣江边上的苦藤赣江的支流像一条瘦长的绿带,绕着梅岭镇的吴家村蜿蜒而过。
村子依山而建,土坯房挤在低矮的丘陵之间,屋顶的黑瓦被多年的风雨浸得发暗,
墙角爬满了青苔。村口的老樟树粗得要两个人合抱,枝桠遮天蔽日,
树下的青石板被磨得光滑,那是吴家村人一代代踩出来的路。吴家就住在村子最里头,
一栋三间的土坯房,墙皮掉了大半,露出里面暗红色的泥土。屋里没什么像样的家当,
一口大铁锅挂在灶台上,边缘被柴火熏得发黑;一张缺了条腿的木桌靠在墙角,
用一块石头垫着才勉强平稳;几张竹床铺着破旧的草席,上面堆着打了好几层补丁的被褥。
户主吴老实,人如其名,是个闷葫芦似的庄稼汉,脸膛***头晒得黝黑,手上布满了老茧,
指关节粗大得像老树根。妻子陈桂英比他显得更苍老些,眼角的皱纹深得能夹住米粒,
头发早早地白了大半,总是用一根粗布带子简单束在脑后。他们一辈子刨土为生,
日子过得紧紧巴巴,可老天爷偏不让人省心,一连给他们送来了三个儿子。老大吴建国,
是最先成家的。他比老二吴建军大三岁,比老三吴建民大六岁,性子随了爹,话不多,
但心里的算盘打得精。他娶了邻村的李秀兰,两口子勤勤恳恳,
把自家的几分地种得还算周正,可就是结婚五年,李秀兰的肚子始终没个动静。这在吴家村,
可是天大的事。农村人讲究“不孝有三,无后为大”,看着村里同龄人都抱着娃到处转悠,
吴建国两口子的脸一天比一天沉,李秀兰更是整日唉声叹气,逢年过节去庙里烧香,
膝盖都跪出了茧子。老二吴建军,性子憨厚,说话直来直去,是个典型的老好人。
他二十出头,还没成家,每日跟着爹下地,扛化肥、挑稻谷,什么重活都抢着干,
身上的衣服总是汗湿了又干,干了又湿,布满了泥点。老三吴建民是最小的,
出生的时候正赶上闹旱灾,地里的水稻都蔫了,家里连吃的都快凑不齐。陈桂英生他的时候,
月子里连个鸡蛋都没吃上,全靠红薯和玉米糊糊撑着。建民从小就瘦,脸尖尖的,
眼睛却挺大,透着一股机灵劲儿,可因为营养跟不上,比同龄的孩子矮半截,
身上总穿着两个哥哥剩下的旧衣服,袖口和裤脚都接了好几段布,走起路来晃晃荡荡。
一九八八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,刚进十一月,就下了一场霜,地里的白菜都冻得发蔫。
吴家村的人早早地收了工,窝在家里烤火。吴家的灶房里,柴火在灶膛里噼啪作响,
火苗***锅底,锅里煮着红薯稀饭,稀得能照见人影。一家五口围坐在灶台边,谁都没说话,
只有柴火燃烧的声音和偶尔的咳嗽声。吴老实***自卷的旱烟,烟锅里的火星明灭不定,
烟雾缭绕着他黝黑的脸。他抽了大半锅,把烟锅在鞋底上磕了磕,
沉声道:“建国媳妇的肚子还是没信儿,村里人的闲话都传到我耳朵里了。
”陈桂英叹了口气,用围裙擦了擦眼角:“谁说不是呢,秀兰这孩子也可怜,
天天偷偷抹眼泪。可这生孩子的事,也强求不来。”吴建国低着头,手里攥着一根柴火,
用力掰成两段,声音闷闷的:“爹,娘,我知道你们操心,我心里也急啊。没有孩子,
我这心里总空落落的。”老二吴建军瓮声瓮气地说:“大哥,要不你们再去县里的医院看看?
说不定能查出啥原因。”“去了,咋没去?”李秀兰的声音带着哭腔,
“县医院、市医院都去了,药也吃了不少,钱也花了,就是没用。算命的都说,我命里没娃。
”屋里又陷入了沉默,只有锅里的稀饭咕嘟咕嘟地响。陈桂英看着最小的儿子建民,
孩子正捧着一个红薯,小口小口地啃着,脸上沾了点红薯泥,像只可怜的小猫。
她心里猛地一揪,一个念头在她脑海里盘旋了许久,此刻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:“建国,
你看……建民这孩子,性子好,也机灵。你和秀兰要是不嫌弃,就把建民过继给你们吧。
”这话一出,屋里顿时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声。吴建民啃红薯的动作停住了,
睁着大眼睛看着母亲,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。吴老实猛地抬起头,看着妻子,嘴唇动了动,
最终还是低下了头,重重地叹了口气。他不是没想过这个主意,家里三个儿子,
日子本就难熬,建民是最小的,跟着他们也只能受苦。要是过继给建国,好歹能有口饱饭吃,
建国两口子也能有个指望。吴建国眼睛一亮,猛地看向吴建民,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,
可随即又有些犹豫:“娘,这……这是建民,是您的亲儿子,您舍得?
”陈桂英的眼泪一下子就掉了下来,她伸手摸了摸建民的头,声音哽咽:“咋不舍得?
可舍不得又能咋地?跟着我们,只能饿肚子、穿破衣。跟着你,你们能疼他,
他也能有个好前程。只要你们好好待他,比啥都强。”李秀兰也激动起来,
拉着陈桂英的手:“娘,您放心,我们肯定把建民当亲生儿子待,给他吃好的、穿好的,
供他上学,绝不委屈他。”吴建军皱了皱眉,想说什么,可看着父母愁苦的脸,
看着大哥期盼的眼神,终究还是把话咽了回去。他知道,这或许是目前最好的办法了。
吴建民似懂非懂,他看着母亲哭,看着父亲叹气,看着大哥大嫂脸上的笑容,心里有些害怕。
他拉着母亲的衣角:“娘,我不去,我要跟着你和爹,跟着二哥。”陈桂英把他搂进怀里,
哭得更凶了:“娃,听话,跟着你大伯大妈,能过上好日子。娘会常去看你的。”那一夜,
吴家的灯亮到了后半夜。陈桂英给建民收拾了唯一一套还算整齐的衣服,
又连夜缝了一双新布鞋,塞到他手里。吴老实把建国叫到身边,反复叮嘱:“建国,
建民是你亲弟弟,现在过继给你,就是你儿子了。你可得好好待他,不能让他受委屈。不然,
我饶不了你。”吴建国连连点头:“爹,您放心,我一定把建民当亲儿子疼。”第二天一早,
天刚蒙蒙亮,吴建国就带着吴建民回了自己家。建民穿着新布鞋,
手里攥着母亲塞给他的一块麦芽糖,一步三回头地看着父母和二哥,眼泪在眼眶里打转。
陈桂英站在门口,看着小儿子的身影渐渐远去,忍不住捂住嘴,失声痛哭。吴老实背过身,
偷偷抹了把眼泪,然后默默地扛起锄头,走向了地里。吴建国的家离吴家不算远,
也就隔着几户人家。一开始,吴建民确实过上了一段好日子。李秀兰把他当宝贝似的,
每天给他煮鸡蛋,做白面馒头,给他买了新衣服,再也不用穿打补丁的旧衣服了。
吴建国也对他挺好,农闲的时候,会带着他去镇上赶集,给她买糖葫芦、小玩具。
建民一开始还很胆怯,总是想念父母和二哥,可在大伯大妈的疼爱下,
渐渐也适应了新的生活。他开始喊吴建国“爹”,喊李秀兰“娘”,把这里当成了自己的家。
陈桂英和吴老实也常去看建民,每次去,都能看到孩子吃得白白胖胖,穿得干干净净,
心里也就踏实了不少。吴建军更是隔三差五就去给建民送些自家种的瓜果蔬菜,
看着小弟弟开心的样子,他憨厚的脸上也会露出笑容。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去,
转眼三年过去了。吴建民已经七岁了,长得虎头虎脑,也到了上学的年纪。
吴建国和李秀兰送他去了村里的小学,建民聪明伶俐,学习成绩一直名列前茅,
深得老师的喜欢。可就在这一年,李秀兰的肚子突然有了动静。一开始,
她只是觉得恶心、嗜睡,以为是吃坏了东西,可后来越来越明显,去镇上的医院一检查,
竟然是怀孕了。这个消息像一颗炸雷,在吴家村炸开了锅。吴建国和李秀兰更是喜出望外,
尤其是李秀兰,盼了这么多年,终于有了自己的孩子,激动得好几夜都没睡着觉。
自从李秀兰怀孕后,家里的重心就渐渐变了。李秀兰成了重点保护对象,什么活都不用干,
每天在家养胎,吴建国对她更是呵护备至,好吃的好喝的都紧着她。而吴建民,
似乎被渐渐遗忘了。以前,李秀兰每天都会给建民煮一个鸡蛋,现在,
鸡蛋都进了李秀兰自己的肚子;以前,建民的衣服总是干干净净、整整齐齐的,现在,
衣服脏了,李秀兰也懒得给他洗,让他自己随便搓搓;以前,吴建国晚上会给建民讲故事,
现在,他一回来就陪着李秀兰,根本没时间搭理建民。建民是个敏感的孩子,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