莲生缘
暮春时节,麦穗初黄,风里都带着麦秆的清香。爹奉命下乡催缴赋税,我缠着要同去,一来是想看看城外的景致,二来是实在腻烦了学堂里先生刻板的讲学。爹架不住我的软磨硬泡,终究点了头,只再三叮嘱我不许乱跑,要跟在他身边。
马车驶出城门,一路颠簸。城外的田野一望无际,金黄的麦浪在风里起伏,像流动的海洋。农户们扛着锄头在田埂上穿行,看见爹的官轿,纷纷停下脚步躬身行礼。我掀着车帘往外看,眼睛都看不过来——田边的野花肆意绽放,红的、黄的、紫的,像撒了一地的碎宝石;不知名的小鸟在枝头蹦跳,叫声清脆悦耳。
行至十里坡下,爹要去农户家核查赋税,让我在坡下的老槐树下等着。我闲着无事,便沿着坡下的小路闲逛,走着走着,竟发现了一处废弃的池塘。池塘不大,塘底龟裂得像老树皮,我蹲下身,正想捡起一块光滑的石头把玩,目光却被乱石间的一段枯藕吸引了。
那枯藕黑瘦得像铁铸的柴薪,表皮布满了深深的沟壑,指甲轻轻一碰,便簌簌掉着黑渣,仿佛轻轻一折就会断成两截。可不知为何,看着这段毫无生机的枯藕,我心里竟生出一种莫名的怜惜,像是听见了它微弱的求救声。许是“莲生”这个乳名里的缘分牵引,我竟舍不得将它丢弃,小心翼翼地拂去上面的灰尘,揣进了袖口,贴身藏着。那枯藕带着塘底的寒气,透过衣料传到皮肤上,却让我觉得格外安心。
归家后,我翻遍了屋角,终于找到了一只破瓦罐,是前两年娘用来腌咸菜的。我用清水将瓦罐仔细刷洗干净,又从院子里的菜畦里挖了半罐园土,又倒了点清水,小心翼翼地将枯藕***其中,只露出顶端的一小截。
从那天起,我每天都会偷偷攒下淘米水,趁着爹娘不注意,溜回房里浇灌枯藕。那淘米水带着淡淡的米香,我总觉得,用它浇灌,枯藕说不定真的能活过来。我像守护一件稀世珍宝般守护着瓦罐,每天清晨醒来的第一件事,就是去看枯藕有没有变化;夜里睡前,也会对着瓦罐絮叨几句,说说日间学堂里的趣事,讲讲娘新绣的鸳鸯帕子。
日子一天天过去,瓦罐里的泥土始终没什么动静,我心里虽有些失落,却没放弃。直到第七夜,月色格外清亮,透过窗棂落在瓦罐上,像撒了一层银霜。我借着微光凑近细看,竟见枯藕顶端冒出了一星白芽——那白芽细弱如丝,蜷曲着像婴儿攥起的小拳头,嫩得仿佛一触就会破。
我欣喜若狂,整夜都没睡着,趴在案边对着那点白芽絮絮叨叨,一会儿说先生今天夸我字写得好,一会儿说街上买的糖糕真甜。月光下,那白芽似乎也听懂了我的话,轻轻晃动了一下,像是在回应我。那一刻,我忽然觉得,之前所有的等待,都值了。
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