我们在点赞中，失去了真实的重量
***复核通过时，窗外只剩下零星几盏路灯，像快燃尽的烟头，勾勒着城市沉睡的轮廓。
林晚揉了揉酸胀的眼睛，拨通了***的电话。接线的***声音沙哑，带着熬夜的疲惫：“王大爷家？上周阿杰去过，说视频是真的。我们问了老人，他说是有个姑娘扶他起来，但具体记不清了……七十多岁的人，淋了雨，脑子有点糊涂。”
“监控呢？”林晚追问。
“坏了半个月了。”***叹了口气，“阿杰自己用手机拍了段视频，说‘这就是监控’。我们查过了，没有违法行为，最多算是宣传方式不太妥当。”
“宣传欠妥？”林晚几乎要笑出来。这不是疏忽，是精准地钻了法律的空子。去年“暖光剧社”拍《独居老人摔倒》，用的也是这个小区。事后那些评论区里的“目击者”被扒出来都是**的大学生，每人50块钱，连定位截图和“我当时在买烟”这种台词都是统一培训的。
她合上电脑，把外套裹紧。天快亮了，但真相不会自己浮出水面。
第二天一早，林晚坐上了开往城郊的公交车。车窗外，高楼渐渐稀少，取而代之的是低矮的平房、锈迹斑斑的铁皮棚，还有晾在电线上的花衬衫。王大爷住的村子叫“柳河屯”，地图上几乎找不到，导航最后停在一条泥泞的小路尽头。
老人的屋子低矮潮湿，门框歪斜，门楣上贴着褪色的“福”字。屋里堆着不少药瓶，墙上贴着孙子的奖状——“数学竞赛二等奖”“三好学生”，字迹工整，像是孩子用尽全力想证明自己值得被爱。
王大爷佝偻着背，手抖得厉害，倒水时洒了一半。他从床底拖出一个铁盒，里面是三张转账记录，收款人都是“阿杰”，每笔5000元，备注写着“视频合作费”。
“阿杰说帮我儿子还赌债……”他声音低得像耳语，“我孙子白血病要30万，医生说再拖就来不及了。我能怎么办？”
他浑浊的眼里泛着泪光，手指摩挲着奖状边缘：“他们还让我录感谢视频，说‘网友看到爷爷感谢，才会相信是真的’。可我根本不认识那个女孩……我对不起她。”
林晚注意到，他裤脚沾着新鲜的泥点——位置和形状，都和视频里“溺水爷爷”的泥渍一模一样。她没有点破，只是轻声问：“他们逼您了吗？”
“没逼……”老人摇头，又苦笑了一下，“但你说，一个快死的孙子，一个欠债的儿子，我还能说‘不’吗？”
离开前，林晚留下了自己的名片：“如果阿杰再找您，或者有人威胁您，打这个电话。”
她试着联系视频里的女孩“小雨”。电话关机，微博停在三个月前，全是转发“善良是光”“人间值得”这类鸡汤语录。头像是模糊的卡通护士，简介写着“用爱温暖世界”。
最后一条微博发于她母亲化疗当天：“妈妈说等病好了，我们去海边看日出。”配图是网上找的落日剪影，下面有三万条“加油”“感动”“天使女孩”。没人知道，发博人当时正被锁在出租屋里，对着镜子练习“被救时的惊恐表情”，导演在门外催：“眼泪要挂在睫毛上！别掉下来！”
“演员都签了全约。”身后突然响起声音。
林晚猛地回头。周姐抱着文件夹站在院门口，晨光勾勒出她微驼的背影。她是审核组的“活字典”，眼角细纹里总带着熬夜的倦意，抽屉里锁着一沓受害者来信，每一封都沉甸甸的。
“陈小慧，十六岁，县一中高一的学生，母亲***癌晚期，化疗费还差8万。”周姐抽出一份核查表，纸页边缘已经卷起，“阿杰用这个威胁她，说如果不继续拍这些虚假视频，就把她妈患癌的事情和她‘演戏骗人’的事捅到学校去。她家里本来就觉得女孩子读书没用，知道了肯定逼她退学。”
林晚的心猛地一沉。她想起三个月前那通电话里，女孩哭到失声：“姐姐，他们说我违约要赔50万……可我家连500块都拿不出……”
“她现在在哪？”
“被关在‘暖光剧社’的演员宿舍，手机没收，每天试镜。”周姐压低声音，“他们管这叫‘沉浸式体验’——让演员真的饿肚子、淋雨、挨骂，说这样演出来才‘真实’。”
林晚攥紧鼠标，指甲掐进掌心。在这个流量游戏里，苦难是剧本，善良是商品，而真正的苦难，连发声的资格都没有。
回程路上，她翻看周姐给的资料。其中一封来信是演《留守儿童求学路》的女孩写的，字迹稚嫩却用力：“姐姐，我把50块退给你们，求你们别曝光我，我爸妈会打死我的。他们说我不该‘丢人’，说拍这种视频是‘**’……可我真的需要那50块给弟弟买奶粉。”
信纸背面画了一朵歪歪扭扭的小花，旁边写着：“谢谢你们没删我的视频，至少有人点赞了。”
林晚闭上眼，泪水在眼眶打转。观众看到的是“感人”，却不知道背后是演员被逼吃泻药、被铁丝勒手腕、被威胁曝光家人病历。而那些点赞，成了压垮他们的最后一根稻草——因为“大家都信了，你不能说假”。
当晚，她再次登录“小雨”的微博。私信区挤满了消息：“妹妹真勇敢！”“求联系方式，想资助你！”“你救人的样子太美了！”最新一条来自认证用户“正能量观察”：“建议申报‘中国好人榜’，这样的少年值得全社会学习！”
林晚点进“正能量观察”的主页，发现他转发过“暖光剧社”所有爆款视频，每条都配文“泪目”“致敬”。而他的橱窗里，正卖着“防溺水急救包”，售价198元，月销三千多件。
她突然明白了：虚假的善良，从来不是终点，而是生意的起点。
她打开审核系统，将“小雨”账号标记为“高风险关联演员”，并申请调取其IP、设备ID和资金流水。同时，她起草了一份《关于摆拍视频中胁迫未成年人的紧急报告》，附上陈小慧的求助录音、王大爷的转账记录、水军账号的关联图谱。
提交前，她犹豫了一下，又加了一行字：
“我们封禁的不仅是视频，更是对真实苦难的消费。当善良变成可复制的模板，当英雄沦为可租赁的角色，我们失去的，是相信真实的勇气。”
凌晨三点，系统提示报告已送达总监张磊的邮箱。
林晚靠在椅背上，望向窗外。东方微白，第一缕光刺破云层。她想起母亲临终前的话：“等我出院，咱们把绿萝挪到阳台，让它晒晒太阳。”
可有些光，照不进谎言织成的网。
而她，必须成为那把剪开这张网的剪刀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