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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个明代牛马的踢斛日常列表_一个明代牛马的踢斛日常(王之涣)

admin 美文故事 2025年10月14日

一个明代牛马的踢斛日常》是番茄小隶所编写的,故事中的主角是王之涣,文笔细腻优美,情节生动有趣,题材特别新颖一又是一年收税时。这是税史官王之涣最难堪的时刻。只因他斛踢得不好。一早,四名税史官便哼哧哼哧,把知县那张血檀木案,搬至县衙门外东南角的空地上,剩下的两名税史官,搬着一张太师椅,紧随其后。血檀木又宽又厚,...

一又是一年收税时。

这是税史官王之涣最难堪的时刻。

只因他斛踢得不好。

一早,四名税史官便哼哧哼哧,把知县那张血檀木案,搬至县衙门外东南角的空地上,剩下的两名税史官,搬着一张太师椅,紧随其后。

血檀木又宽又厚,一张木案恐有百余斤重量,这些税史官中,有几人曾向知县抱怨过,踢斛前搬运如此重物,得浪费不少气力,怕是会影响踢斛的发挥,不如去离县衙府往西,不过十五步外的乘风酒楼借上一套柏木桌椅,用完还回去便是。

知县一听很有道理,便让这些税史官们提早一个时辰前来搬好案椅,留足休憩时间。

虽有秋凉之风,但把木案轻放下后,王之涣背上还是冒出滴滴汗珠。

蹲在他身旁的税史官,名叫摧颜信,是与王之涣同窗好友,最要好的同僚,且没有之一。

他与王之涣不同,他是梧县中鼎鼎有名的“夺命摧一脚”,传言曾经一脚把淮阳乡的自耕农一家老小,踢得在冬日里饿死家中。

这当然有夸张的成分,但见过他踢斛的,都知道他能让斛暴抖而不倒,有一脚漏半斛的最高纪录。

有绝技傍身,每年的额外收益,自然比别人高出不少,人自然自信许多,其行事风格自然更雷厉风行。

他随身携带一块麻布,及时擦干了额头上的汗珠,便一把甩到王之涣身上,眼神示意,他背上的汗珠都浸透了他的布衣,得擦擦,若是不擦,布衣吸水变重,定会影响手脚伸展。

他从今早便是一脸不悦,这时,正侧着脑袋望着搬太师椅的两人,一时没忍住,发起难来。

你二人去年便搬的太师椅,今日按理也该轮到我与之涣,可一早你们又抢了先机,好没道理。”

“摧史官勿恼,这搬案还是搬椅,本就没有说法,当然先到为先,若是摧史官如此在意,明年轮换便是。”

那搬椅中高瘦点的税史官,一脸无所谓,反正今年椅子也搬到了,至于明年,那都是三百日以后的事了,到时候的说法,又会不同。

摧颜信看不得这小人得志的嘴脸,正要发作,被旁边的王之涣按住了肩膀,王之涣憨笑一下,摆摆手示意算了。

摧颜信像嘴里含了馊水,“呸”的一声吐在了地上,他心里明白,如今吃再大的亏,也得先咽在肚子里,此时发生口角,纯属浪费气力,是因小失大,得不偿失,不如等会踢斛时,多出三分力,把场子给找回来。

要说摧颜信此时心情不好,那王之涣则更是不好,不好得话都不想多说一句,满脑子尽是等会的尴尬场景。

在牛知县面前,他又得踢斛出糗。

他不是没有虚心请教摧颜信踢斛技巧,只不过他一个读书人,千辛万苦过了乡试,但要入品为官,还得看有没有这官命。

熬一纪都没熬到个位置的***有人在,何况他呢,只能如很多秀才、举人一样,先在县衙府上某个无阶无品的小吏讨个生计,顺便混个脸熟。

可万没想到当上小小史官之后的第一份工作,竟是份体力活,除了踢斛,常年需行走在乡间稻田,商贾市集,做田产账目信息造册,尤为考验脚力。

对于几名农户家出生的秀才、举人而言,适应一日当差五六十里的脚程,可谓绰绰有余,但王之涣就差些了。

他家是个商户,开了间不大的客栈,勉强凑合过个日子,少时无需他在外吹风日晒,除了乡试行至省城,其余时间,最远之处,也就是从客栈往东出城,走上十里到山涧闲游。

刚当差时,这简直要了他的亲命。

他每日返回家中,都已是夜半午时,既是他脚力不足,行得慢了,也是他与其他税史官相比,登记得更细致些,非亲自清点过目不上税册。

其他官吏,嫌翻查麻烦,无论田地面积,还是织布匹数,都只粗略估算个大数上册,自然要少花时间。

其他税史官半月能走完的乡村,他约摸得一个月。

待做了几月,有了些经验了,他便每次公差时自带多些衣物,时而借宿农户家中,时而自费在就近的客栈住下,省去了往返的路程,总算能把时间缩短至两旬以内。

为此,知县见了他直摇头,给他的评价更是:工作虽细致,却是无用功。

每次他所管辖的村落,所需缴纳的税务总是最少。

这也就罢了,踢斛还踢得不好。

踢斛踢得不好,竟还不肯勤练。

别个税史官,回家还专门拿家中斛来,装满稻子壳,一脚重一脚轻地练着,就为提升脚感。

这踢斛,看似简单,但技巧可多,这些技巧,都是税史官们一脚一脚总结出的经验。

首先,这助跑距离要够,做到下脚前速度要快。

落脚则需不偏不倚踢在斛中心偏上的位置,踢得过下容易侧翻,前功尽弃,踢得过上只能踢到表面谷物,撼动不了中间偏下压实的稻谷。

最后就得有个狠劲,不然就算踢中了中上甜区,斛也是岿然不动,最多带动最上层的浮谷,还不如踢在斛尖上儿落下得多。

王之涣差最差之处就在于缺了狠劲。

他助跑之时总是踩不到点上,出脚之时总是有所犹豫,在力度上,更是差强人意。

摧颜信专门为他传授独家***具,给他在客栈后院,用松木做了个木桩,告诉他踢得只听见一声“咚”声,便是力使得足了,若是踢的声音是“啪”或是“咔嗒”之类,都不能算得好。

摧颜信还给他传授了心法,只一句:出脚之时,犹豫就会败北。

待传授器具心法三月后,摧颜信再去王之涣家中一看,那松木木桩还如崭新的一般,中段连凹凸痕迹都没有,王之涣每日空闲之时,只是扶着木头桩子,踱步看着手里的《史鉴》,把桩头倒是摸得愈发圆润,摧颜信也只能叹气作罢。

但要论对王之涣的失望,他的挚友摧颜信还排不上号。

其父王染,辛苦支持儿子攻读多年,王之涣也算不负众望,终以乡试倒数第五的好运气成功中举,此时王之涣已经二十有六,参加乡试不下3次。

得知喜讯,父子在家喜极而泣,更是在客栈摆了两日流水席,庆祝之涣中举,老父亲心想,这也算苦尽甘来,再也不用过劳苦经营,为那碎银几两的日子了,此后,再见官人无需低头哈腰,再见流氓便可乱棍打走,有后台做生意,就是爽!这梦再做深点,王父便是想着直接退休养老算了。

王染这个客栈,是拿自己民宅改的,规模自然不大,中间镂空放四张松木桌椅做餐饮,四周勉强改出7间房间做客房。

因装潢环境都很一般,只算得中下等级客栈,甚至都没法被官府作为远行当差的驻点客栈。

平日里,每间一晚只收两十文钱,比一斤韭菜还要便宜五文。

淡季,王染自己和老婆得住一间,王之涣与他哥得挤一间,如若生意好,自己一家则在后院马棚旁搭个棚子,将就将就,毕竟跟谁过不去,不能跟银子过不去。

就这种舍身取银的精神,才让他经营十余年后终于还清了改造所欠的工钱、材料费,再扣除每年十贡四的商税后,勉强够一家四口吃上几碗稠粥。

之涣既然中举,王父自然想着过退休的舒服日子,让儿子给自己养老送终,也算给他尽孝回报的机会。

等王之涣领了税史官的差事,王父便关了客栈。

可还没松懈几日,便发现其儿子的俸禄简直是捉襟见肘,原来喝得起稠粥,如今只能喝插不上筷子的稀粥了。

无奈,王父再度重操旧业,把他的“王家大客栈”又重新张罗起来。

从现在看来,他的决策是无比正确的。

自从王之涣当差,第一年俸禄还有60石,到了第二年就降到了50石,到了今年洪武十四年,已经降至45石了。

王染感叹:“若不是你父亲有先见之明,我们全家就真的过不去今年东至了,说出去我王家有将要为官之人,却要落得饿死家中的下场,丢不丢人?但凡你踢斛踢得好些,没有银两,吃点粗茶淡饭玉之涣并不觉得害臊,但就这踢斛......俨然成了一块心病。

况且,知县还如此看重踢斛。

作为一县知县,好歹也是正七品的官员,怎么甘心天天以谷物过活,这活的跟后院养的些待宰的牲口有何不同

就算他自己不吃,家里那些娇嫩欲滴的小妾们总不能委屈,少不了买些山珍。

但就知县那90石的俸禄,根本不够其家族上下三十余口霍霍,更不要提养家中佣人、侍卫、办差的编外人员近数百张口了,这些人,省里是不会再拨银两的。

可上面千条线,底下一根钉,既要落实刑部下达的抓捕令,又要做好礼部的节庆活动,还要派人宣传《大明律》,哪项工作不需要人?哪里不需要银子?上头拨在公账上的办差银两够几项事务来做?这些年,朝廷还查什么贪腐,自己不把俸禄贴进去,就已是万幸。

因此,这些税史官,这一脚踢得好与不好,直接影响知县今年是吃肉,还是吃糠。

史官练好腿脚,知县还整出一套绩效考核的方案来:为保证公平,所有前来缴纳谷税的农户,不分村落,依次排好队伍,六名税史官轮流踢斛,所踢落谷物,又令其下人依次扫入一斛中,斛上贴着税史官大名以便区分,待全部踢完,所落谷物,其中一成归税史官,其余九成,归知县,再拿出些分与其他人员,作为俸禄。

至于除六有余的纳税农户,知县便亲自下场踢上几脚,算是活动一下筋骨。

当然踢落谷物,便都归知县。

别以为知县踢斛,是送福利,人家知县,踢得还比某些税史官要好......哎,王之涣长叹了口气,只觉天边已渐渐泛白,四面八方,有不少农户挑着担子,聚拢在这空地旁歇脚了,也就是说,离纳税开始不远了。

二待烈日赶了秋风,秋老虎算是出来了。

此时再用麻布擦拭汗珠,已经于事无补,几人就是席地坐着不动,也已经汗湿了粗布衣裳。

这时知县府中一下人,从县衙内侧门出来,捧出一缸补气水来,缸内还冒有热气,水里泡着黄芪、山楂、茯苓,水缸便放在木案旁边,几个税史官见状,都上前讨了个土制碗,舀上一碗,补一补刚刚流汗失去的气力。

王之涣耷拉着脑袋,也上前舀了一碗,待放凉些,慢慢吸入肚里,味道微酸,确实让他提了些精神,气力补没补上不知道,只觉得有些饿了......不多时,县衙大门嘎吱嘎吱打开,牛知县从县衙内慢悠悠走出来,身边一名侍女搀扶着,另一名,则用油纸伞为其遮住部分烈日灼烧......众人见了知县,纷纷起身,作了揖,算是打了招呼。

农户见知县出来,便立即停止了吵嚷,生怕被怪一个不敬之罪来。

知县年近花甲,腿脚有些颤微,本三五步的路,硬是走了半盏茶的时间。

待知县走至案前,连细碎声都没了,众人算给足了当官的面子。

做官,讲究的就是一个稳字,慢下来,威严自来。

牛知县环顾一周,抖抖袖子,把一双枯瘦的手露出来,给来者拱手作揖后,缓缓放在木案之上,朗声说道:“诸位,今日又到缴纳谷税之日。

缴纳谷税,有国家律法可依,是我等子民需要遵照之责。

还请诸位同往年一样,多多配合,有序排队,也好早点完成这差事,免得耽误返程。”

说完,再次作揖,便坐在了宽大的太师椅上。

六名税史官,已站在起跑位置上,至于收税顺序,也早就抓阄决定了。

排在第一的是名妇人,由于所在村落离县城不远,只走了三十里乡路便到了,当时那血檀木案都还没搬上来。

他独自一人扛着一斛稻谷,又装了约十斤在另一麻袋之中。

她战战兢兢的担起那斛稻谷,放在指定的位置,位置周边五步内,早被扫得一尘不染,以防落谷沾灰。

只见众乡亲屏气凝神,后面几位自然是祈祷来个猛的,妇人自然祈祷来个王之涣。

不曾想,“摧一脚”准备助跑,那妇人腿一软,原地坐下,伸足,拍腿,痛哭,大喊倒霉。

旁边围坐看热闹的人群中,发出阵阵唏嘘声,后面排着的农户,则是长吁了一口气。

倚书史拿笔报录:”棠村,棠二狗家,家有四口,纳谷税一斛”。

催颜信助跑、出脚,一气呵成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闷响,近半斛的谷物被震飞得老高,斛恰到好处倾斜一半,力大一分要倒,小一分则少。

飞出的稻谷,被这惯性拉扯着,向左前方洒去。

接着,整个斛在原地剧烈左右晃动,直至停下,在斛周围,又洒了整整一圈,待斛彻底不动,两个衙内衙役提斛下去,负责扫稻谷的胥史紧跟上去,扫了地上谷穗,称重,报重,十四斤二两!倚书拿一张圆凳,坐于牛知县一旁,连忙记录。

身边拍手,喝彩一片,对面围观乡民摇头,叹息,又是一片。

旁边有乡民搀扶那村妇起身,走上前,把麻袋中的稻谷,一股脑倒入斛中,斛未满。

一旁监卫朗声道:“税谷未满!限明日晌午前,携足额谷穗前来复缴,若有延期,违反大明律令,杖一百!”吓得那村妇又哭又闹,连滚带爬往回赶了,嘴里嘟囔:“我命怎么这么苦,带着这霉运回去交差,不免挨我家相公一顿拳脚。”

惹得众人又笑了。

王之涣此次抽的是末尾登场,看着前面几个税史官,也都踢出七、八斤的好成绩,手不免握紧两边衣角。

这收税日就如同比赛,平日里练习是一回事,真到了赛场,又是另一回事。

纵然平时勤加练习,到了赛场也会紧张,何况平时没怎么练习的王之涣。

若说他完全没练,也算冤枉了他。

在王父王母王兄弟的轮番督促下,他今年还是动了几脚的。

虽然松木质地比较软,但若用力大些,还是会疼。

每次王之涣迫于压力,踢上几脚,就会蹲着揉着疼痛的小腿,感叹:“身为读书人,又不踢蹴鞠,不练脑子练腿法,真是荒谬!”当着父母哥嫂面还踢上几脚,待他们到前厅忙客栈之事时,又拎起一木棍,套上麻布,敲得那木桩“咚咚”响,全当是自己练过了。

“六斤三两!”报数胥史报完上一位税史官成绩,便轮到王之涣了。

此时担斛上来的,变成一名皮肤黝黑,满脸皱纹的老者,那额头的皱纹往下坠去,快深陷到眼窝去了,把眼眸都埋了起来,活脱一个“囧”字。

他挑着扁担,一边是斛,另一边,是一个约摸三岁多的女娃,已经酣睡在了竹筐里。

他吃力、缓慢的放下担子,可还是酒了些,紧忙蹲下,顶着侍卫的呵斥声,捧起掉落的谷穗,又洒回斛中。

其实他大可不必,反正这上层的谷穗,怎么都会落下。

王之涣最看不得这些,他心里暗骂:妈的,来个壮汉可好,这样我下腿也能畅快许多!不等他骂完,只听倚书史报录:“史家村,史大才,家有两口,纳谷税一斛”。

若是别人,见是王之涣上场,不说手舞足蹈,也是眉开眼笑,但那老者如常,只看见排在后面的壮汉已经捶胸顿足,哭得那叫个梨花带雨。

王之涣叹了口气,站于离斛十步开外处,他心态有些不稳,动作不出意外变了形,助跑步伐凌乱,速度没提上去。

加上心头不忍,这出脚之时,又不自觉卸了三分力度,“啪”的一声,斛中倒也洒了些谷穗出来,竟在空中分了层次。

一些谷穗落地较快,另一些,在空中飘浮一会,才缓缓落地,远处看得不清,但王之涣在近处看的真切,就知是掺杂空谷壳了。"

一斤......不对,是九两二钱!”“害!”牛知县本来躬身向前观望,一听这个报数,手一拍木案,干脆抓起案上纸扇,闭眼往后一躺,可谓眼不见心不烦,但脑子里,却想着自己今年添的新孙儿要少只鸡腿吃了。

对面众乡亲哄笑做一团,像事不关己,短暂地忘了自己也要被踢斛。

只有那老者不笑,他努力抬起皱纹,睁开浑浊的眼睛望了一眼王之涣。

跪倒在王之涣跟前,算是拜谢王之涣脚下留情。

这不合时宜的拜谢,让周围哄笑声更大了,众人皆只以为王之涣水平不行,只有老者看出王之涣的善良。

此时衙役已将斛搬开,示意老者倒满这九两二钱的空缺即可。

过了半晌,也未见老者有所动静,侍卫上前翻找老者扁担,只是吵醒了熟睡女童,却未再找到一颗谷穗。

见其不为所动,王之涣上前扶起老者,询问道:“史老头,你看只需补了这点空缺,今年税赋就已完成,你多少带点了吧?”"恩公,没了”。

之涣心里咯噔一下,这不到一斤的缺口还填不上吗?今天自己这一脚算是踢到了苦命人身上。

他把史大才拉扯到了一边。

见无补缺,衙役只能摇摇头示意身后的监卫,监卫无奈朗声道:“税谷未满!限明日晌午前,携足额谷穗前来复缴,若有延期,违反大明律令,杖一百!”王之涣不死心,继续问道:“您老家中怎么就您和孙女二人,家中青年何在?”“禀告恩公,媳妇难产死了,儿子洪武十二年参的军,驻守边关。”

王之涣一听参军,眼前一亮,为老汉找到了生路:“若是这样,按大明律法,家中有参军服徭役的男丁,定为军户,可免交赋税,按律您老不用交这谷税才是!”史大才眼神黯淡,无力的回道:“犬子去年在塞外阵亡,家中无人服役,已不能免除。”

可笑!这是何道理?不知是哪个不长眼的税史官负责史家村税赋人员名单登记造册的,连最基本的农户军户都分不清楚,犯低级错误!王之涣只得安抚好史大才,便转身继续收税去了。

说是安抚,其实老者前后情绪却并未波动,他一手扯起孙女,一手托拽着空空的竹筐,默默地,往人群外走了。

负责史家村的,不是崔颜信,但具体是谁,王之涣记不太清了。

若是现在上报此事,显得不合时宜,只能等收了谷税后,再去查办,若能查清原委,帮他退回今年税赋,也算尽了分内之事。

接着踢斛之时,王之涣还是同往常一般,遇到看似苦命之人,便收些脚力,看到壮汉或家中人丁兴旺的,便加重些力度,不然落的太少,又要被知县责骂。

他们一直踢到西边泛起了晚霞,几人右腿都踢得麻木了,还剩下三户。

在此期间,牛知县已经用了午膳,卧在太师椅上睡了个午觉,醒来后又伸展了筋骨,正闲的发慌,听旁边侍卫报告,还余下三个农户未踢斛,便不顾县主簿劝阻,亲自下场踢斛。

这知县虽然平日注重养生,腿脚也没太大毛病,但跑步实在不太在行。

他双手提起官袍,露出穿着白色内衬的双腿,象征性跑到斛前,却使得出蛮力,也都踢出三四斤的成绩。

这点蝇头小利,知县自然是看不上的,转身之时恰好监卫离得最近,便拍拍监卫:“这一日督办辛苦,拿去吃酒去。”

喜得监卫连声称谢。

与此同时,交了赋税的乡亲都基本返程,县城里来看热闹的人已散了,几名倚书史依次做好登记,下人已称好重量,呈牛知县。

“行了,宣读吧”牛知县毕竟年纪大些了,几脚踢完,像是有些疲了,不耐烦地催促县主簿赶紧宣读完税史官成绩,回去陪小妾们用膳去了。

“摧史官,踢得四千五百二十斤,赏四百五四斤!李史官,踢得两千八百七十一斤,赏两百八十斤......王史官,踢得一千两百九十斤,赏一百二十斤!收得两百八十一石,按例分发。”

“谢过牛知县!”众人皆拜谢。

待全部清点完毕,那些所得谷物,都直接与一旁等候多时的粮商换为银两,分发各史官、衙役,等一切尘埃落定,已经夜深。

众人散去,王之涣有些责怪自己,若不是不知总数,自己定然在用些脚力,踢个一千三百斤,也多那十斤,又够家中一日吃食。

“之涣兄还想什么呢!走,请你去乘风酒楼喝壶酒去。”

见王之涣半响没动,摧颜信推着他,边走边说道:“木已成舟,还在想那十斤稻谷之事

算了算了,请你一壶干香黄酒,便值了这十斤的价钱。”

王之涣一听有酒,心头像被千只蠕虫爬得发痒,嘴里的津液都像有了酒味,笑着回道:“那就谢谢颜信兄美意了,我再去想那十斤稻谷,倒显得我小气了。”

两人借着月光,移步乘风酒楼,却因为天色已晚,酒楼已经打烊。

摧颜信不甘心道:“我知道西城酒楼,每日通宵营业,只不过在我家附近,与之涣兄家不太顺路,今日又加班到这个时候,不知......”“去!不就多走几步的事情,不能辜负兄弟一番美意!”王之涣抓起摧颜信袖子,两***笑,借着月光,并肩而走。

王之涣确实是累了,但他更馋那一壶黄酒。

虽说自家开的客栈,也会酿点酒水,但确为了营生,若想敞开肚皮喝,次数屈指可数,哥哥娶***时一次,自己中了举人时一次,便没了。

更多时候,馋时只能吸一吸酒糟中余下的残酒,解一解嘴瘾。

两人借着月光,边走边聊。

王之涣不吐不快,将自己对踢斛、淋尖克扣百姓钱粮,史老汉错登进纳税账册等事,一股脑倒给好兄弟。

今日摧颜信换了一千三百多文银钱,很是高兴,话自然多了些。

他扯着王之涣衣袖,好心说道:“你之涣兄,别的都好,就是心思太软。

这太平年间还好,若到了乱世,有你这种心肠之人,怕是要先死绝。

你说这克扣百姓之事,我等为官,是为心中抱负,但家人连顿饱饭都吃不饱,还谈什么抱负

你也知道,这些年,也不知太祖皇帝在想什么,俸禄年年在减,你家尚有营生,也算有个保障,你看我呢

家中父母年迈,不能耕田种地,内人只做些针线活儿,换点小钱,我这一点微薄俸禄,还要养两个小娃,不尽力踢这一脚,怕是要上街去抢了。

再者说来,这踢斛,淋尖之事,从上至下皆是这么做的,算是朝廷默许,并未违反什么律法规矩,也算不得是件伤民的丑事。”

“若是如此说来,我处境自然比兄弟要好上一些。

只是读书人,为天地立心,为生民立命,这前面两句都做不到,后面两句也羞于再说。

如今,明知律法有弊却不揭举,明知增私税伤民生,却默默无言,不像你我读书人所为。

若是俸禄不够,也应该行正道,撰公文向上反应实情,按实际增加俸禄,而非去钻增私税的空子。”

摧颜信苦笑道:“之涣兄,你过于理想化了!这些进言之事,就莫要再提了,你我只不过是长得根部粗些的草芥,若要拔除,也不过施点力的事儿,就算是知县官拜七品,尚不敢与人妄议朝政,何况你我

至于史老汉的事情,之涣兄还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好,这种苦命之人天下十人之中就有一二,你管的过来

”正说间,已到了西城酒楼,酒楼不大,里面无客人也无烛火,只外面柜台上点着一支蜡烛,一店小二守着柜台前睡得正香。

摧颜信像是熟客,上前推推店小二,小二抬头见是摧颜信,换上笑脸:“哟,摧史官今儿这么晚,收谷税可还顺利

”“顺利,不顺利会来这儿吃酒

给我来两壶三年的干香黄酒,再来两斤卤黄牛肉,香鸡一只,花生米一碟。

今儿我请王史官喝酒!”摧颜信选三年黄酒,是有道理的。

这酒的价钱,一看年份,越老越贵,也越老越醇。

二看当年粮食产量,粮食产得多的年份,酒价钱自然低些。

这三年干香黄酒,恰是产量最盛的年份,又有三年的沉淀,一壶20文,是些小隶小商小贩最喜欢选购的,若是五年的,一壶便到了100文去了,让很多人望而却步。

王之涣见摧颜玉还要加些小菜,连忙阻止,他馋壶酒便罢了,对吃食不感兴趣,也不想兄弟破费太多,毕竟摧颜信家中负担也是不小,便劝阻道:“兄弟,这天色晚了,今日就谢过兄弟请的酒了,明日还要当差。

改日等空闲,再来我客栈一聚,不醉不归,可好

”摧颜信思索了一番,感到自己今天有些高兴过头,忘了分寸,刚刚相谈甚欢又忘了时间,现在才反应过来已是丑时,自觉拉着王之涣为了吃壶酒,走了那么长冤枉路,有些欠妥,况且自家妻儿还等着自己回去的信儿,便拱手道:“今日是我考虑欠妥,我们改日再谈。”

“哪里哪里,感谢摧兄的好酒!”两人拱手拜别,王之涣在摧颜信的目送中,渐渐走入夜色,等他回头望不见摧颜信身影时,便迫不及待地打开那壶黄酒,酒还温热,他迫不及待地灌上一口,一下子驱散了心中的密密麻麻的蛇虫,一种畅**遍布全身。

他走在微凉的秋夜中,脸颊渐渐温热起来,不自觉的哼起不成调的曲来,又作了几首蹩脚的诗词,只今夜,把世俗之事都抛之脑后。

三当王之涣拿着不到四百文赏钱,摆在王父王母兄长***跟前,已是第二日午时的事了。

家人对此已见怪不怪,只是笑谈王之涣那蹩脚的腿法。

王母安慰王之涣:“赏钱虽然不多,全因我涣儿心善,你爹也只是嘴上在意,全当听个玩笑就过去了,只是有一事又得重提,便是你涣儿的婚事。”

一说到王之涣的婚事。

王染就拉长了脸,他接话道:“不说还好,说了便是气人。

打你十八那年,便给你说西村谭家的媒,你说你尚未立业,不谈婚事,人家嫁了同村卖茶叶的,日子算过得滋润。

你这一考便是这些年了,中举那年,给你说了旁边林家,好歹也是个粮商贩子,你嫌那姑娘膀大腰圆,比你还要重上不少,没有夫妻相,人家最后娶的倒插门,那男的比你还瘦弱许多,怎么,还不是过得日子

就你王之涣读写诗书,便特殊了些

”王之涣打趣道:“那是自然,爹你娶得如此贤良的媳妇,帮哥选得如此淑德的嫂子,却把我往外面火坑里推,是何道理

”王母笑道:“你再夸我们,也是逃不过这次催婚,如今你都成了大龄剩男,再去说媒,人家都嫌你年龄大了些,上回好不容易给你说的南城汪家,人家姑娘倒是不嫌你大,你却嫌人家不读诗书,只会聊些闲言碎语的,哎,想当年,你哥只说媒一次,便娶了你嫂子,怎么就你......”王父拍着桌子,厉声说道:“这次好说歹说,给你说了私塾先生沈从温的女儿,你看得上也成,看不上也得成!”“哎,得得得!”王之涣敷衍回应,便以县衙里今日还有公务在身,要早些前去报到为由,夺门而出。

只出门走了几步,王之涣哥哥王之澜追上他,晃了晃手中一个用红纸包的包裹,笑着对他说道:“弟弟,这是你娘给你准备与沈老的贺礼,你今日办完差事,顺道前去拜访,也好借此机会看看你那未来媳妇。”

说完,也不管王之涣接与不接,就往他怀里一放,又补充道:“弟弟,莫怪你哥哥多嘴,我没读过几天诗书,也不爱读书,如今没什么本事,索性也想得不多,早早与你嫂子成了亲,有了儿女,也算了却父母心事。

虽说弟弟你读了书算是走了仕途之路,但说到底还是百姓。

咱父母非富非贵,不要说攀上高门大户,就是稍微有些家底的,都看不上咱,这沈家之女都可算攀上的高枝了,还请弟弟切勿心气太高,劳苦了长辈!”“哎!”王之涣答应,但心中不免有万千思绪,自己并非想攀高枝,只是娶了人家姑娘,跟自己过清苦日子

何况身边同僚,娶妻生子,有了牵绊,就像丢了心气,整日言中尽是些柴米油盐,心头还有家,却丢了国天下,平日当差言不敢言,行不敢行,腰都弯到膝盖骨了,只为讨那碎银几两......如今自己一人吃饱,全家不饿,做这税史官,若有一天做不下去了,拉倒!回家啃老就是。

等王之涣行至县衙内,其他税史官也都到了,这谷税收完,便要开始收商税了。

几人各自领了收税的差事,聚在一起闲聊,王之涣便顺便把史家村是谁定税,问了出来。

负责往史家村定税的,是税史官李运,他个头比较矮小,躯干又有些驼,听说是几年寒窗苦读,劳损了脊柱所致。

除了摧颜信与王之涣有几年同窗之情,又是同一年考中的举人,有些交情,其他几人,就不那么待见他了。

李运见王之涣为昨天之事要来“兴师问罪”,心头自然不爽,语气也带有些敌意,颇有些不耐烦地回道:“是我,王史官有何指教

”“昨日那史大才,家中儿子参军,前些年间就应定为免税,如今他儿子阵亡于边塞,却要纳这谷税,还请李史官查明情况,上报修改,撤回史大才一家所纳谷税。”

王之涣说完,向李运躬身施了礼。

王之涣自然知道,这群同僚对自己颇有意见,自己也对他们的做法深恶痛绝,本就平时就形同陌路,既然有事商议,自然态度需更好点,姿态再放得低些。

“王史官管的够宽了,我等同为税史官,各有分工,什么时候管到我头上了

”李运一脸不悦,不满于王之涣与自己同级,竟还敢向自己发难,何况还是个坐冷板凳的史官!就算是错,他也铁定不会向主簿、县丞报这种申请,若报上去让知县知道,定会觉得他办事不够仔细,做事不够牢靠,在领导心中的印象就差了。

“李史官勿恼,只是这史老汉儿子已为国捐躯,家中定会有些难处,于情于理都该免了这谷税,何况在大明律中,也定了凡农户家中有人参军者,免税。”

王之涣皱起眉头,既然为府衙办事,那当以民为先,还管是谁的事

“呵。”

李史官眼珠一转,冷笑一声:“王史官怕是没读好律法,没学会登记造册的规矩,就来显摆了吧。

那我来问你,如今史老汉家中几口人

”“自然是两人,他和他孙女。”

“那他家中可有人参军

是他还是他孙女

”“这......他儿子参军,只是战死。”

“是的,原本他家中三口人时,儿子参军,自然免税。

今年定税之时,家中两口人,没人参军,自然交税,何错之有

”说完,又与在场的几名税史官对视一眼,一起大笑起来。

“这......”王之涣一时语塞,如李运所说,这样严谨的按规矩办事,确实没什么不妥,不过偏离初衷:“只是大明律中定这参军者家中免税,初衷实为家中壮年无法参与耕种,势必影响粮食收成,免税可减轻其负担。

若于情理,应当免税。”

“我按律法规章办事,若你觉得按规办事却有不妥,那就非我之故。

何来与我谈之

你应当自己向知县禀报......不对,就算知县也无能为力,你应该向朝廷递上文书,要求改了这大明律呗!”李史官笑了几声,甩袖离去。

确实自己想简单了!摧颜信安慰了王之涣几句,这种制度的漏洞很多,叫他别放心上,便办差去了。

王之涣默默坐了一会,走出县衙,只瞟见昨日收税的空地上,还摆着没有缴够的谷斛,旁边指定的粮商仍在等着,待有人前来补交齐后,便直接记录并换为银钱,给县衙管事。

王之涣走上前去细看,这缺了谷的斛随着补交的人越来越多,便越来越少,让史老汉的斛显得格外扎眼。

他驻足等了一会儿,与旁边粮商攀谈一阵,眼见就到晌午,心里不免多了几分着急,自己便走到旁边的乘风酒楼,要买一斤带壳稻谷。

他递上五文钱,拿了稻谷正欲走,只听有人叫他:“王史官,且慢。”

转头一看,正是店里的陈掌柜。

这掌柜常年在府衙边上经营,为人处世必有过人之处,一眼便看出王之涣买稻谷的端倪,好心叫住他说道:“王史官,您这是要去帮昨日那老头补缺

”“正是。”

“哎。”

陈掌柜凑上前去,压低声音说道:“王史官心善,但这事有些不妥。

你与这史老头认识

”“不曾认识。”

“那这老头与你家父有过往来

”“家中也无人认识。”

“那就对了!既然如此,何必多此一举

这县衙边上,眼线众多,王史官虽行的是仗义事,但不免被人嚼口舌,他人怎么去说也非你能控制,只怕对你不利。”

王之后涣苦笑道:“这买谷办事,拿的又不是他们的银钱,也不是公家的,与他们何干

我本身在府衙当差,行事作风便不受喜欢,就备受冷落,也是无妨,再者说,若为民解忧皆有诸多顾虑,不读这圣贤书,不做这父母官,也罢。”

陈掌柜见说不动王之涣,也就点到为止,给王之涣行了个礼,换上笑脸招呼客人去了。

在王之涣心底,这史老汉缺税,自己逃不了干系,那一脚,就是他踢的。

若不补上,恐良心难安。

他将那一斤稻谷倒入史老汉斛内,与在场胥史知会了一声,突然想到自己清早出来还带了任务,若没完成,如何回去交差,便匆匆走了。

王之涣往北行,行至一家名为“温温书坊”的铺子,一头钻了进去。

书坊陈列与普通铺子无异,只是中间的柜台,换成一张花梨木书案,书案一角放一盆小松柏盆景,中间用砚台、镇纸压着一张八尺毛毡纸,上面写着:看书自便,人在后院。

王之涣皱皱眉头,一共八字,他对这种浪费纸张的行为颇有微词。

他以前也来过这书坊,书坊最大的特点便是书多且杂,三面墙,全是与房梁一般高的书架,堆满各类杂书,有些封面都已经残破,里面的书页就这么散落着,书架旁的地上,还堆着半人高的杂书,有种很久无人打理的样子。

比起其他书坊,王之涣更愿意来此书坊找些书读。

其他书坊,全是些各种版本的四书五经,只是包装精致,印刷精良罢了。

有名气的书坊,还会推出些诸如《八股文写作技巧》《写八股文,你不得不知道的六种方法》等名家书稿,也就题目吸引眼球,但翻看内容单调无趣不说,就只教人如何应试,却不是真正在做学问。

这“温温书坊”则不同,王之涣十九岁那年,“温温书坊”开业,他自认为算个读书人,新书坊开业自然要前来凑凑热闹,王之涣就在第一次来时,便被散落在书坊西边角落的半部《***》抄录手稿深深吸引,随即认可了这书坊,后来又多次前来选书,并套着一本《唐史》的书皮,小心翼翼地读完了《***》仅有的部分书稿,还意犹未尽......没想到自己与这书坊缘分不浅,竟然是自己准岳父开的......咳...咳...什么准岳父,这八字尚没有一撇,自己在想些什么.....王之涣绕过书案,打开虚掩的后门,往后院走去。

走入后院,只看见一头发凌乱,不修边幅的老头坐在地上,抱着小腿,疼得呲牙咧嘴,正痛苦**。

他连忙上去询问:“沈老,您没事吧?”“哎哟。”

沈从温咬着牙,在王之涣的搀扶下艰难站起身,咧着嘴说道:“王之涣,我认得你,早些年经常来我这看书,这些年考上了举人,当了税史官,倒没见着你来了。”

“确实,当差公务繁忙,就没那么多时间来此读书了。”

王之涣有些不好意思的回道。

沈从温板起脸,严肃说道:“这都是些借口,读书人,不管身处何地,何时,都应该书不离手!随后,他自觉又摆起了私塾先生那般模样,赶忙换上微笑且慈祥的样子,继续说道:“我记得你先前对唐史很感兴趣,学史以明志,通达古今方可治理好一方水土,是好样的!”“沈老,您这腿......”王之涣赶紧撇开这尴尬的话题。

“嘿,你们昨日踢完斛,我这不也想试试。

读书人,不该把自己局限于书本,而是多去体验不同的经历,体验了才知道,原来这踢斛也不容易,我踢了几脚,小腿便是这般疼痛,像是要断了一样,但那米缸中的米,一粒也没洒出来,你来的也是时候,正好指导一下。”

又是踢斛,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。

这时王之涣才注意,不远处放着的米缸,尴尬地说道:“沈老,我们那是踢斛,不是踢缸,您这大米缸可是瓦缸吧?若不是你身子骨还算硬朗,这要再踢下去,不是缸裂,就得是您骨裂了,您看是不是换个竹制的斛来......”沈从温一摸脑袋:“哎,这不是家中没斛嘛,想着用米缸替代,....”还差不多呢!这老头不会是读书读傻了吧?王之涣扶着沈从温往旁边石凳上坐下,把手上拎着的礼品放在一旁石桌上,说道:“沈老,我家父托我送些礼品与您,请您收下。”

“谢谢你父亲好意,我叫小女出来与你会会。”

说罢,就冲着内房,喊玉儿。

这让王之涣又觉得,这老头儿倒也不算真傻。

后院侧方的门“吱嘎”打开,王之涣只觉见到“玉面耶溪女,青蛾红粉妆”的耶溪姑娘。

女子头微微低下,往他们这儿碎步走来,眼神故意避着王之涣的灼灼目光,只是细声细语地对她父亲抱怨道:“爹,您这又是干嘛?拿家中米缸出气呢?”“爹在做试验,做个试验......玉儿,这是王家的小儿子,王之涣;之涣啊,这是我家小女沈灵玉,你们先聊,待我去房中涂些跌打损伤的膏药,哎哟。”

说着,便推开女儿搀扶的手,自己一瘸一拐回房擦药去了。

沈灵玉,真是块灵动的美玉,好美。

王之涣平日就比较内敛,见了美女更加不知所措,在肚子里翻了半天,翻不出一句话来,还是沈灵玉先开的口,带有一些羞涩地说道:“王公子,我听说过你。”

“哦?姑娘怎么听说过我?”王之涣听沈灵玉这么说,心里有些暗喜,本想再问清楚些,到底是长辈说了二人说媒之事,还是自己在县衙当差的缘故,但又紧张得没问下去。

“自然是因为踢斛。”

沈灵玉咯咯笑出声来,羞得王之涣有些红脸,心想这父女怎么一样,又是个哪壶不开提哪壶的主,自嘲道:“没想到我这踢斛腿法差已经人尽皆知,成了街头巷尾的笑谈了,当差当成这样是不是有些失败?”“别人可能觉得是,但我不这么认为。”

沈灵玉认真地回道。

“哦?依你之见呢?”这勾起了王之涣的好奇,也让他感到了尊重。

“若单论踢斛,那自然让人觉得是技艺不行。

但要结合王史官定账、定税的差事来看,则可以看出您定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。”

王之涣此时觉得,这沈灵玉就是他心中的白月光。

着说道:“王公子去年是否负责县城东边几个乡的税收事务?小女老家刚好就在东面沈家村,父亲之前回乡,听闻几家亲戚都在说你王史官的好话,说你整日忙于田间地头,定的耕地面积不多也不少,商铺出货账本,销售账册也是亲自过目,一一核对,所定的税款都有迹可循,有章可依,不像其他史官当差,不仅定税马虎,全凭感觉,还私收银两,交了贿赂便定得低些,不交的,便让商贾没有生路。”

“还有这等事?”王之涣问道,但他心里怎会不知?自己前去定税,也有很多商贩私下想塞给他银两,只是被他统统拒了。

他羞于承认,羞于承认自己的同僚们尽是些见钱眼开的伪君子。

“恩,只知道王史官不收。

这踢斛也并不难,王史官腿脚个头,又不比他们差到哪去,踢斛踢得不好,便只有一种可能,就是王史官爱民。

就因为此,家父觉得您是位值得托付的君子,才去拜访了您父亲,说了这门亲事......”说完,沈灵玉有些害羞的低下头,腼腆笑着。

爱民,王之涣的脸被灼得通红,这样的评价他是万万不敢承受的,自己只不过做好了分内的差事,况且,他还没有勇气,不踢这一脚斛。

所谓物以类聚,人以群分,只要自己踢了这一脚,便也就是这群伪君子中的一员。

至于婚事,早上王父说的高攀,没想到真相确是沈从温主动上的门。

这沈老头有点意思。

王之涣笑笑,沈灵玉的话,让他感到轻松不少,他回道:“感谢沈老和姑娘抬爱,只是我为官身份低微,俸禄菲薄,又不会使些敛财手段,与我一起生活必然清苦,不比达官显贵,只怕会耽误姑娘......”“王公子过谦了。

只要心中无愧,顺其自然就好。

比起那些尔虞我诈,整日里提心吊胆地活着,我更愿意活得真诚坦荡。”

沈灵玉声音很轻,但在王之涣心里异常有分量。

这些年,就连他的家人都不能完全理解他,却被眼前素未谋面的姑娘所接纳。

俗话说,理解,是最好的润滑剂。

他们聊了许久,一直聊到傍晚,直到沈从温在房内憋不住了,出来非要留王之涣用晚膳,王之涣才知道天色已经这么晚了,匆匆拜别了沈家父女,一路畅快的小跑,往王家大客栈的方向奔去。

他这一路上,被问的最多的,便是“哟,王大人有什么喜事

”被问了几次,他才知道把自己嘴角上的笑意压了下去,别再被看了笑话。

回到家中,王父王母已焦急等待一日。

待王之涣前脚一进门,后脚就把他逮住,问今天的情况如何。

王之涣仅简短回了七字。”

非沈家姑娘不娶。”

四接下来的日子,王父王母忙于筹备聘礼,王之涣则忙于在外处理商贾交税之事,希望赶在冬至前完成外派的差事,以免到时大雪封路,出行则会更加不便。

一月后,交纳银钱的税册基本核定完毕,他便前往县衙交差,也顺道为史老汉之事再争取一下。

他清点好税物,出了税库,让县衙内下人禀报知县,求见,下人告知,太守前些日子召集各知县前往省城商议要事,几日前,牛知县就已经带着主簿启程,如今应该已行至半道上了。

既然一把手、三把手都不在,王之涣转身便来了县丞衙,也不让下人通报,自己敲响了郭县丞的木门。

“郭大人,王之涣求见。”

王之涣看到里面有人影在动,自己算是堵得对了,不多时,一小隶小跑前来开门,郭县丞则坐在中间木案前,亲自写着本年梧县政绩。

华丽之词溢于言表,文章洋洋洒洒都在反映梧县的政通人和。

见王之涣来了,郭县丞像是抓到了能欣赏他文韬武略的共情之人,颇有兴致地招呼他上前来:“来,来!之涣你来的正好,来看看我将今年政绩写得如何!”王之涣就像个大怨种一样,凑上前去,一番连吹带捧,把郭县丞夸得云里雾里,郭县丞那表情,仿佛下一步就要升天,但还是一个劲地摆手道:“哪里,哪里,略施小才,略施了点小才罢了!没有之涣兄弟讲得如此夸张。”

那郭县丞意犹未尽,又仔细阅读了几遍自己的佳作,重点欣赏了王之涣猛夸的几处笔触,很是得意,待得意劲过了,回头神来才想到王之涣前来必然有事,便问道:“之涣啊,你来找我何事

”“为今年农户纳谷税之事而来。”

王之涣恭敬地回道。

“这事

今年此事不是早已了结,还能有什么纰漏不成

”郭县丞眉头紧皱,生怕有节外生枝的事端,如今就算是收了筐粪没有发现,也要面无表情地咽到肚子里去。

王之涣便把史老汉家中儿子阵亡边塞,未能免税之事,详细禀报予郭县丞。

“你说那欺公罔法的贱民

”郭县丞脸颊上那块肥肉抖动起来,嘴角咧开,一脸鄙夷,眼睛看着王之涣瞪得老圆,像是在说,你小子脑子就是有包,居然还为这种人说话

“郭县丞,您说那史老汉欺公罔法

难不成他家真无人参军,只是骗我

”“王史官,若只是骗你家中人丁之事也就罢了,他是以次充好,所纳谷税,掺了许多空谷壳,这你当如何为其辩解

我们为朝廷收纳谷税,若这么说起来,这可算作是欺君,欺君!”“郭大人息怒。

这史老汉家中一老一小,如何能耕许多田地,因无人耕作,哪里交得了这么些粮食

郭大人,应当重新梳理因果,再论对错为好。”

“晚了。”

郭县丞轻蔑地看着王之涣,像是在看杂耍的猴子。

他轻松地说道:“那老头欺骗县衙,虚交谷税,早已被拖到县衙门外杖责五十。

只可惜他命比纸薄,打到三十下便没气了。”

县衙就是这么不问前因后果,不管是非黑白,只是照本宣科,按章办事吗

若是这样,也还好,可欺压百姓,胡乱定税,收受贿赂之时,怎么又不见有规矩

王之涣强压心中怒火,把怒斥的话吞回肚子,问道:“若是这样,他孙女如今在何处。”

“谁知道呢,我梧县衙门向来秉公执法,犯法的是史大才,抓的便是他史大才。

至于他孙女,又没犯事,抓来干嘛

”“可他家中仅有两口人相依为命,若是史老汉已死,他孙女如何安顿

”“这又与你何干

”说罢,郭县丞不耐烦地摆摆手,让王之涣退出去,他本就不满王之涣的行事风格,无事不登三宝殿,平日不见来给自己拜过码头,果真如李运所说,没事尽挑些他人的毛病,在此咄咄逼人。

王之涣心头不知为何,产生了强烈的负罪感,像是他面目狰狞,用杖一棍一棍打在史老汉身上。

他眼前一阵恍惚,感觉全身像被烈火炙烤般疼痛,心头就像被两面煎熟的牛心,压不住的心火下一刻就要从口中喷发,恨不得一刀剁了眼前这头肥猪。

但他还不能这么做,这天下尚有王法。

他顾不得礼数,发了疯般地夺门而出,冲出县衙,租借了匹快马,也不管时间已过午时,他寻了路,往史家村奔去。

他不停地责怪自己,责怪自己拖延了这么多时日,最终导致悲剧发生。

如今,他只求快马加鞭,赶些时间。

他自觉算不得什么大义英雄,只是自私的希望内心能得到一丝慰藉,算是救赎。

半个时辰,王之涣匆匆赶到史家村村口,询问得知史老汉的住址,就在村子西边一棵老槐树旁,有间不起眼的草房。

草房在瑟瑟北风中摇摇欲坠,推开虚掩的门,里面基本空空如也,破洞的墙壁皆是用牛粪堵住风口,但如今也已被吹得七零八落,看起来不如牲口住的草棚,草屋内早没了小女孩的身影,对,也不可能有,王之涣你在想什么呢,离老汉杖刑已过去一月,哪里还有生机

王之涣失魂落魄地走出草房,苦笑,他的身影有些落寞。

唯一剩下的,能让他弥补的机会,也被他给丢了。

“王史官,可是你?”一村民经过,认出王之涣。

他身上只披了件粗***,身下还是夏日穿的短麻布裤,光着脚,背后兜着渔网,也不嫌冷,湿湿嗒嗒搭在肩头,冰水就这么沿着他的背流下,一直从后脚跟流至地上,幸好网中还几条鲜鱼,也不枉受了这一番寒风的折磨。

“你认得我?”“小人认得,踢斛那天看到你了,大人是个好人!”“好人,做好人救不了人。”

王之涣第一次感到“好人”这个称呼,像对他的讽刺,是一种莫大的侮辱。

这种称呼,他既不能换来美酒想醉就醉,也不能换些银钱补贴家中所需,反倒是徒增了许多烦恼,就像在寒风中**衣服,给别人展露自己的风骨,这不是讽刺,又是什么

那人听王之涣说救人,又看了看史大才破败的草房,问道:“大人,您到这来可是为了史大才的孙女?”“正是,三岁孩童,因我疏忽,耽搁了这么多时日,只怕是......"“大人莫急,这小孩命苦,但无性命之忧。

史老汉被官兵带走杖责致死,他那远房亲戚得知了此消息,便来带走了女孩,听说卖给了某农家大户做丫鬟去了,也算有口吃食。”

见王之涣仍然满脸愁容,便宽慰道:“这女子生在寻常百姓家,本就是个累赘,气力不如男子,又要多张吃饭的嘴,自家生的也就认个倒霉,至于别家生的,就更不会养了,卖去大户人家,也算是条出路。”

对,对,只要能活下去,就还有些希望。

等到王之涣赶回王家大客栈,已过黄昏。

推门而入,只见摧颜信正与其兄王之澜两人,在客栈中央的八仙桌上把酒言欢,已是微醺的状态。

桌上零散地放着几碟小菜,都是些自家腌制的酸菜、花生米,中间摆着烧鸡、卤肉几盘硬菜,但已没了热气,看起来,已经吃了许久了。

王之涣本就心情不好,又是饥肠辘辘,自己转身到庖厨添了副碗筷,一**坐在催颜信对面,正准备夹口菜,却发现两人竟喝着家中佳酿,满脸不悦尽显脸上,像个饱受委屈的小娘子,说道:“摧兄可是来找我的?我还未归,你俩倒好,自己吃喝起来,还拿的是家中陈酿,却不等我!”说着自己把酒壶揽入怀里,先干上一口。

王之澜见弟弟有些生气,笑道:“你多大了,竟在这发小孩脾气?催大人登门,我作为你兄长,帮你尽地主之谊,招待摧兄,你倒是有意见了?不就比你多喝了几杯美酒嘛。”

两***笑起来,摧颜信赶忙从身后的地上,提起两壶酒来,笑着说道:“之涣兄弟性情淳厚,比较较真,不经逗,罢了!你看,我这带过来的两瓶美酒,尚未开封,就是等着兄弟你的!今日定要与两位不醉不归!”说着,晃了晃手中酒壶。

王之涣夺过一瓶,一脸“这还差不多”的表情,破开泥盖,凑上鼻子前闻上一闻,十年!起码是十年佳酿!他拿酒壶的手竟然有些抖了,用诧异的眼光看着摧颜信,疑惑地问道:“摧兄今日来可有什么喜事?带这等美酒?若早知道如此珍贵,我是不舍得开了!”说着,便拿起一旁的酒碗,给自己倒了满满一碗。

“你看他这叫淳厚?言行不一,怎么就只顾着自己了?”王之澜知道自己这弟弟爱酒,与摧兄又很是交好,也只是嘴上说说,心里并不在意。

王之涣笑笑,给面前两人加满,一口下肚。

这黄酒不像只有十年。

温而不烈,下喉醇润,穿肠下肚,仍有余香,让他一时间忘却了许多烦心事。

摧颜信看出王之涣喝出了味道,笑道:“之涣兄知酒,但喝这年份的应该不多,这可是十五年的佳酿。”

“十五年!那时局势尚未稳定,太祖皇帝还在与蒙古人打仗呢,算是百业待兴,哪来的粮食酿酒

这种年份的酒要比十年的更加珍贵。

不!珍贵得多了,不说没有,却很难流转到我等百姓人家中,摧兄这次是下了血本了!确是有何喜事?”摧颜信只是摇头,说是知道王之涣心情不好,特来为其解忧。

只是有什么忧愁,比的上这十五年的珍贵佳酿呢

酒过三巡,王之涣把去找郭县丞,去找史家遗孀之事统统告诉了摧兄。

摧颜信摊摊手,说道:“既然这事已经尘埃落定,你也切勿再自寻烦恼,就此翻篇了罢,倒是别把县衙内的关系都再处差了,以后少不了给你使绊子。”"

不,这事没完。”

王之涣有些醉意,声音自然大了些。

“我负责当差的几个乡村,家中子女参军阵亡的百姓家还不在少数,虽没仔细统计,但想必其他地区情况基本一致,史老汉家中情形并非个例。

对于这类百姓,我个人做法,皆是以参军为由免了谷税,与其他几位税史官判定有些不同。

不过当日与李史官争执,的确按其所说也并非全无道理,只是不近人情。

这几日我翻阅户籍账册,找出了问题根源,便是这些百姓家中有人参军,按理应该分到军户中去,但却在户籍账册上一直停留在了农户中,导致定税混乱。”

王之涣有些愤怒,又干了口酒,继续说道:“百姓不懂,难道这些户部官吏不懂吗

如此不作为,害惨了多少百姓

”“那依之涣兄之见,如今又能如何?”“自然向上进言,严查户籍分类,疏忽懈怠者,必须严惩,还这些百姓以公道。”

摧颜信说道:之涣兄,我等只不过是做个小史官,又不是御史官,也不属***,管这等闲事干什么

只得是先把自己顾好,若有朝一日,能爬上个一官半爵的,再考虑此事不迟。

听说兄弟好事将近,也不要在这个节骨眼上再生什么事端了!”旁边王之澜也随之附和,认为这种时候,先把喜事办了,这种事又非你王之涣分内的差事,不必心急去管,趟这摊浑水。

王之涣心中有些失望,失望的是不论是自家兄长,还是自己的好兄弟,都理解不了此事的紧急,他们自然可缓可拖,可相关百姓家却拖不得,对于他们而言,这边是最急难愁盼的事。

在两人合力劝说下,不知是酒精作用,还是王之涣过于固执,始终都没有松口,两人只能作罢,见天色已晚,摧颜信准备告退,王之涣出门送他。

到了门外,摧颜信对着王之涣行了个礼,说道:“我知王兄大义,在里面有你大哥在场,有些话不方便说。

你我算是兄弟一场,算我求你,眼下勿生事端。

因我与你相熟,今日那郭县丞已经警告过我,让我好好劝你,不要破坏县衙府的和谐,做好自己分内事就好,少操那些无关紧要之事。”

见王之涣不悦,他继续低声补充道:“那郭县丞收到风声,此次牛知县前去省城,恐怕是凶多吉少,若县衙有了位置,郭县丞必然做得知县,也许诺我主簿的位置,恳请兄弟听我一言,忍耐些时日,待我坐上主簿之位,定协助兄弟,为无辜百姓讨回公道!”王之涣脸色这才稍稍缓和了些,顺便恭喜了摧颜信,并好奇地问道:“摧兄不知方便讲否,这牛知县有灾祸,事出何因

”“听说与胡惟庸案有关,此次前去省城,便是场鸿门宴。”

五胡惟庸结党营私,皇家国戚,文武百官,近半数不能与之摆脱关联。

可怜的牛知县,一个在县衙当差的七品小官,哪里有资格见得到贵为丞相的胡惟庸,只不过跟风送了拜帖,和一千八百两拜礼罢了。

不成想,这一小小举动,竟然被登记在送礼名册上,成了坐实收受贿赂,拉帮结派的诸多铁证。

这些可怜的知县,聚集在省府衙的大堂之上等待太守,却不知道此时他们的松江太守早已经是人头落地,他们的命运,应该也就大差不差了。

等消息传至梧县,又是一月以后的事了。

县衙门前突然集结了大量穿着甲胄的官兵,有传信兵飞奔于县城每条街道,紧急宣告,召集大小官员、杂役返回县衙,宣读最新任令。

郭县丞在此次胡惟庸案件中侥幸逃过一劫,成功升为郭知县,崔颜信授命县衙主簿,众人拜谢。

等官兵走后,县衙内一日内就变了天,牛府被抄家查封,牛知县上下三十几口家眷,被统统赶出县衙,在县衙门外哭成一片,不知何去何从。

县衙府上下皆在消除牛知县的痕迹,按郭知县所说,凡是牛知县的题词、书画及所用物品,一概销毁,凡是牛知县所设陈列,装潢,皆一概更换,不用计较费用。

只几日内这县衙府内改头换面,只要有人路过望那么一眼,就知道是新知县上任了。

王之涣恭喜了摧兄上任,他新官上任三把火,必然要先烧一烧这些不作为的户史官的**。

只是摧颜信上任已经三个多月,冬去春来,又是一年春耕季,眼看税史官就要准备开始定税的差事,但户史官仍无任何修订户册的动静,所定百姓的成分也无任何变化,还是按照原来的分类进行,这让王之涣实在是等不下去了。

他来到主簿衙,也不通报,推门而入,只见摧颜信正与新上任的县丞耳语些什么,两人表情柔和,交谈融洽,意见交换得恰到好处。

这新任县丞与郭知县穿的是同一条裤子,他原来便是做户籍登记管理的户史官,很不受王之涣待见,但既然已是上级官员,该有的礼数就不能少了。

王之涣给二人行了礼,那县丞见王之涣来了,便识趣地向崔主簿告辞,大步流星地走了。

见县丞出了门,摧颜信忙站起身来,迎王之涣过来坐下,关心问道有何事情。

王之涣也不藏着掖着,直接问道:“摧兄,刚刚与这县丞聊的,是不是今年户籍造册之事

”摧颜信先是一愣,满脸笑道:“自然是,先了解清楚了情况,才好布置差事。”

他犹豫了一下,挥手让下人为王之涣倒了杯热茶,茶香四溢,是西湖龙井,名茶,又为难地说道:“之涣兄有所不知,这更新户籍之事,确实不好落实。”

摧颜信拍拍王之涣肩膀,像是安慰其莫急,听他娓娓道来:“之涣兄,我摧颜信言而有信,定会给你个交代。

我这些天一直在调查此事,只是越了解,这事就越不好落实。

你看,这其一,户史官反映,按照我朝制度,但凡家中有一人参军,便可被纳为军户,若如此操作,家中有三五个未成家的成年男子,有一人参军,也被定为军户,显然不甚合理。

这其二,如今塞外仍然动荡,需要从军者不在少数,严格按照朝廷的规矩办事,则每年所收谷税可能减半,现在我们本身俸禄便是入不敷出,又抽不到些油水,相当于自断手脚,这天下连为官者都吃不饱,还谈什么治理天下

这其三吧......你看我与郭知县才刚刚上任,这头一年的政绩尤为重要,只怕今年上缴谷税锐减,我等颜面上过不去,在太守那,也不好交差......”王之涣发现摧兄所述情况与自己所了解的不同,也听出了话语中的推脱之意,他想再试探一步,看看自己这位再熟悉不过的同僚内心发生了怎样的变化,便说道:“唔,我明白,摧兄有摧兄的难处,这改户籍一事,也非我一小县的问题。

如今,太祖皇帝颁布诏令,就算是平常百姓,若有冤情错案,都可赴京**,凡有向朝廷提建议者,皆可以向上递交文书,我决意递交文书,不知摧兄觉得妥否

”摧颜信见其如此执着,叹了口气,无奈说道:“王兄你虽为人正直,但看问题有些简单了。

这里面牵扯甚广,不像表面那般,只有户籍造册错漏的问题。

户籍造册有误,治一个官吏懈怠之罪也就罢了,但万一追查下来,捅出更大的问题来,那整个县衙里的人,都逃不了干系,你我也不好过......”“哦

还有更大的纰漏

”“你看,之涣兄又较真了不是

我只是打个比方,何况,哪个府衙办事没点疏漏,若真要追查到底,除你王史官外,哪个经得起查

你就当放了这些当差兄弟一马吧!以后,我让他们请你吃酒答谢,哈哈......”摧颜信当玩笑讲了出来,确也不假。

这些官员,或多或少会捞些偏门,做些勾结之事,若被顺藤摸瓜查出,轻则影响仕途,重则连命都能丢了。

明朝法度本就森严,对官吏更加一等,追查下去,简直就是谋财害命,这里面的阻力自然就不小。

“虽然朝廷有越级**的政策,但你见过哪家百姓**成功了

这***,官告上,千百年来就不会成功。”

“但我想为这些百姓试上一试。”

王之涣被说到有些不爽,他听出了崔言信言语之中的轻蔑,听出了他们之间如今存在的地位上的差别。

“那你就去试试吧!”摧颜信微笑地看着他,那种微笑,就像是胜利者的微笑,像是一脸自信的告诉他,你是不可能成功的。

王之涣虽然没有经世之才,但也不呆,他利用公务之便,顺便统计军户的情况,这其中又衍生了其他问题,一些家中服徭役者,或有伤病者,若无特殊登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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